冰心《詩的女神》欣賞
冰心《詩的女神》
她在窗外悄悄的立著呢!
簾兒吹動了——
窗內(nèi),
窗外,
在這一剎那頃,
忽地都成了無邊的靜寂。
看啊,
是這般的:
滿蘊著溫柔,
微帶著憂愁,
欲語又停留。
夜已深了,
人已靜了,
屋里只有花和我,
請進來罷!
只這般的凝立著么?
量我怎配迎接你?
詩的女神啊!
還求你只這般的,
經(jīng)過無數(shù)深思的人的窗外。
一九二一年十二月九日。
對冰心的“詩的女神”,我們應(yīng)當是很熟悉的。她曾撒下滿天“繁星”熠熠發(fā)光;她曾伴著一彎“春水”潺潺流淌;沿著半個世紀《寄小讀者》的道路,始終可以追尋到她徘徊行進的足跡;縱覽冰心的全部創(chuàng)作,她投下的身影或深或淺,然而卻無所不在。我以為,要真正了解冰心,便不能不讀這一首《詩的女神》。
1921年,正是年輕的冰心詩興不絕、一發(fā)難收的時候(《繁星》、《春水》兩集中的三百余首小詩皆在此前后發(fā)表,《寄小讀者》中的諸篇通訊也于二年后相繼問世)。“詩的女神”頻頻光顧她的小屋,終于有一天,她提筆記錄下了這樣一場奇特的會面:
躲開車喧馬鬧,繞過煙紅酒綠,夜深人靜之時,女神款款而來。她選擇了“只有花”和“深思的人”之所在,悄然立于“燈火闌珊處”。
隔窗而站,如“水中之月、鏡中之象”(嚴羽語),一片撲朔迷離;風吹簾動、芳容初展的“一剎那頃”,天地無聲人無言,萬籟俱寂,一片瑩徹玲瓏、圣潔神秘。在這“朦朧與清朗渾然莫辨”(魏爾倫語)的絕美之境中,“窗外”的世界、“窗內(nèi)”的一切,都被詩的女神不可抗拒的魅力征服了、溶化了。
詩人略其形而直取其神,完全放棄了柳眉朱唇類的勾勒描繪,一個柔和似水、楚楚動人的神女卻栩栩如生、飄躍紙上。女神欲言又止,始終沒說一句話,但她濃濃的溫情,淡淡的愁緒、含而未露的千言萬語,卻如同綿綿春雨,籠罩、浸潤了年輕詩人的全部身心,使她深深地沉醉在其中,與之融為一體。她已不知不覺地匯入天地間“無邊的靜寂”里,飛升到女神所展現(xiàn)的、世人心馳神往卻難以企及的境界中。此刻,詩人對女神氣隨意合、歸心低首。多少傾心私語、靈犀的溝通、多少神示啟迪、微細的奧妙,都仿佛同這靜寂的分分秒秒一起凝固住了。真是“此間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陶淵明)!
心心相印,互為知己的感覺使詩人感到由衷的溫暖,她終于打破了這一刻千金的沉默。當她熱情地招呼女神時,女神卻依然故我,“只這般的凝立著”。這使年輕的詩人又情不自禁地吐出一線惶恐:“量我怎配迎接你?”在女神感天動地的`博大、完美面前,自己是不是顯得太小、太不般配?但這隱隱的不安,仍舊掩蓋不住女神降臨所帶來的強烈的欣喜,何況這小小的“自卑”,又是與深深的自信緊密要相連的!
慧心超群的詩人得到了女神豐厚的饋贈,立刻想到,世上還有好多像自己這樣“深思的人”,也在翹盼詩神,“為伊消得人憔悴”(王國維引柳永詞)。于是 “還求”女神再從他們那里“經(jīng)過”——這是典型的冰心的思路,一個崇尚美好、博愛的人的思路。她要讓更多的人得到女神的賜予、讓女神特有的、詩的美灑滿人間。這看來只是寫詩人心情、愿望的結(jié)句,實際上為女神形象的完整、升華補上了重要的一筆。至此,詩的女神已在讀者面前神韻豐滿、翩然而立。
“詩的女神”為冰心帶來的無形財富使她用之不竭。女神的音容氣質(zhì)、神采風姿,構(gòu)成了幾乎貫穿冰心幾十年的創(chuàng)作風格與美學追求。這便是:“滿蘊著溫柔,微帶著憂愁,欲語又停留。”
數(shù)年后,在《寄小讀者·通訊二十七》中,冰心又直接摘引此詩,以重申、強調(diào)自己作品的藝術(shù)特色,足見“詩的女神”對她影響之深,也足見她對“詩”的高度重視與廣義理解。
的確,冰心作品中的感情與筆致與她的“女神”一樣,一直是至溫至柔的。她傾注全力、反復(fù)變奏謳歌的母愛、童心,皆以溫柔為特質(zhì),而她伏案面對的,又往往是“天真純潔的小朋友”,所以,她更喜歡使作品具有“詩的女神”曾經(jīng)使她感受過的,那種春夜細雨般的滲透力。同時,她也更排斥那種暴烈、狂放的情緒渲泄、那種充滿哀號慘叫、劍拔弩張的刺激性描寫。盡管“天上的風雨來了”,也曾使她感到憂懼,沉重的人生思考,也曾使她“心頭有說不出的迷惘和糊涂”,盡管病居異國,思鄉(xiāng)之情也曾使她“麻痹了全身”,但是,她始終把握著筆下的“憂愁”,從不讓它噴涌奔流、泛濫無歸,始終駐于“微”的程度上。她把這輕輕憂絮、淡淡愁絲,也都巧妙地編織在那幅獨具特色的“溫柔”之綢中,成為不可或缺的經(jīng)經(jīng)緯緯,成為作品詩情畫意的一部分。
如果說,“滿蘊著”的“溫柔”與“微帶著”的“憂愁”一起,極充分地展示了冰心的創(chuàng)作個性與審美趣味,而后者更多地流露了那個特定歷史時期的時代印跡,那么,也可以說,“欲語又停留”,則突出地體現(xiàn)了中國古典美學傳統(tǒng)為冰心帶來的深入骨髓的巨大影響。
冰心未必不喜歡古希臘“詩靈神授”的優(yōu)美神話。然而與她隔窗相望、向她傳授詩文之靈的,卻絕不是西方文藝女神繆斯,而是地地道道的東方藝術(shù)之神。
是的,上千年連綿不絕的中國、乃至東方美學傳統(tǒng)已經(jīng)融匯到詩人的青春血液中。那些她讀過的、甚至尚未讀過的源遠流長的作品,不僅潛移默化地給了她某些場景,情調(diào)的暗示,而且給了她關(guān)于詩的更高品位的理解與更高層次的追求。所以,她在行文運筆中,總能把情感具象化、感覺化,寓情于景且若即若離,總能“制造”出一番柳暗花明、余音裊裊的風韻,總能留給讀者一片想象的空間。正所謂“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冰心詩文不僅美在清麗柔和,更美在含蓄。這也正是它們常讀常新、歷史不衰的奧秘所在。
冰心把傳統(tǒng)的感召與自身的個性氣質(zhì)結(jié)合得這樣水乳交融般完美,以致形成了使她獨步文壇的獨特風格。從這個意義上講“詩的女神”,便是詩人內(nèi)心追求的外化形象,便是詩人自己。
當我們注意到,冰心在滾滾紅塵中竟像一朵雪白的蓮花不污不染,寫下那樣澄明、純潔的文字,創(chuàng)造出那樣一個典雅,干凈的世界,當我們驚異于冰心何以“濾就了水晶般清澈的襟懷”,何以能夠那樣悠然穆然地神游于愛與美之中,“溫柔沉靜地酬應(yīng)眾生”,何以能夠那樣氣度安閑、超然物外,以致可與“神靈”同化、與大自然相融時,難道不會產(chǎn)生這樣的聯(lián)想——東方古典藝術(shù)之神與東方古典哲學之神本是骨肉至親,“詩的女神”為冰心帶來的禮物,絕不僅僅是詩,更有“不說之意”在“詩外”!
應(yīng)該說,《詩的女神》本身就是一首以詩寫詩的好詩。冰心將她獲得靈感的過程,將她對詩、對藝術(shù)美的認識和追求,通過短短二十行、百余字,轉(zhuǎn)化為一幅有聲有色、感性極強的畫面,轉(zhuǎn)化為一場神奇動人的幻景,情境交融,出神入化,一下子就喚醒了讀者的想象力,把人們的視線引向了一個含意深邃的藝術(shù)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