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影》的理解及構(gòu)思
導(dǎo)語：《背影》一文，寫于一九二五年。斯文乃追憶其八年前的一件往事。講述作者在北京大學(xué)哲學(xué)系念書期間，得知祖母去世后，從北京趕到徐州與父親一道回揚州老家奔喪。辦完喪事后，其父到南京找工作，而作者則回北京念書，父子倆在今南京市浦口區(qū)惜別的情景。此文后來收在了開明書店出版的散文集《背影》中。它是自清先生早期一篇極為有名的文章，也是現(xiàn)代文學(xué)史上的散文杰作。
一、《背影》的理解
這篇文章把父親的背影作為主腦。父親的背影原是作者常�？匆姷�，現(xiàn)在寫的卻是使作者非常感動的那一個背影，并不是平時看見的。那么，在什么時候、什么地方看見那一個背影，當(dāng)然非交代明白不可。這篇文章先要敘明父親和作者同到南京，父親親自送作者到火車上，就是為此。
有一層可以注意：父子兩個到了南京，耽擱了一天，第二天渡江上車，也有大半天的時間，難道除了寫出來的一些事情以外，再沒有旁的事情嗎?那一定有的，被朋友約去游逛不就是事情嗎?然而只用一句話帶過，并不把游逛的詳細情形寫出來，又是什么緣故?緣故很容易明白：游逛的事情和父親的背影沒有關(guān)系，所以不用寫，凡是和父親的背影沒有關(guān)系的事情都不用寫，凡是寫出來的事情都和父親的背影有關(guān)系。
這篇里敘述看見父親的背影而非常感動，計有兩回：一回在父親去買橘子，爬上那邊月臺的時候;一回在父親下車走去，混入來往的人群里頭的時候。前一回把父親的背影仔細描寫：他身上穿什么衣服，他怎樣走到鐵道邊，穿過鐵道，爬上那邊月臺，都依照當(dāng)時眼見的寫出來。在眼見這個背影的當(dāng)兒，作者一定想到父親不肯讓自己去買橘子，仍舊是把自己當(dāng)小孩看待，這和以前的不放心讓茶房送，定要他親自來送，以及他的忙著照看行李，和腳夫講價錢，囑托車上的茶房好好照應(yīng)他的兒子等等行為是一貫的，中間含蓄一股愛惜兒子的深情。作者又一定想到父親為著愛惜兒子，情愿在鐵道兩邊爬上爬下，做一種幾乎不能勝任的工作，這真是除了永遠感激以外再沒有什么可說的事情。以上這些意思當(dāng)然可以寫在文章里頭，但是不寫也一樣，讀者看了前面的敘述以及對于背影的描寫，已經(jīng)能夠領(lǐng)會到這些意思了。說話要沒有多余的話，作文要沒有多余的文句。既然讀者自能領(lǐng)會到，那么明白寫下反而是多余的了，所以作者不寫，只寫了自己流淚完事。后一回提到父親的背影并不描寫，只說“他的背影混入來來往往的人里，再找不著了”。這一個消失在人群里頭的背影是愛惜他的兒子無微不至的，是叮嚀再三舍不得和他的兒子分別的。但是現(xiàn)在不得不“混入來來往往的人里”去了，做兒子的想到這里自然起一種莫名其妙的心緒，也說不清是悲酸還是惆悵。和前面所說的理由相同，這些意思也是讀者能夠領(lǐng)會到的，所以作者不寫，只寫了“我的眼淚又來了”完事。
到這里，全篇的主旨可以明白了。讀一篇文章，如果不明白它的主旨，而只知道一些零零碎碎的事情，那就等于白讀。這篇文章的主旨是什么呢?就是把父親的背影作為敘述的主腦，從其間傳出父親愛惜兒子的一股深情。
二、《背影》精巧的構(gòu)思
《背影》無論記人、敘事、抒情都十分平實，在平實當(dāng)中蘊藏著極為精巧的構(gòu)思。
父親的那個背影是全文描寫的焦點。為了寫好這個背影，文章除了對背影作了筆酣墨暢的細致的描寫外，還以背影為中心，前后安排了許多巧妙的襯托與鋪墊。
文章開頭寫父子一同回家奔喪，從表面上看似乎只是為了交代事情的開端，和背影沒有什么直接關(guān)系。其實不然，這個開頭為整個小說詩歌文學(xué)作品設(shè)置了暗淡的氣氛，悲涼的環(huán)境，父親的背影就是在這樣的氣氛環(huán)境中出現(xiàn)的，這暗淡的氣氛，悲涼的環(huán)境，與父親對兒子滿腔的溫情形成對照，顯示出父愛的崇高。父親當(dāng)時正處于喪親、失業(yè)、典賣、借錢這樣“禍不單行”的境遇，然而即使在這慘淡的光景中，父親并不怨天尤人，一如既往愛護著自己的兒子，為兒子做了一件又一件的事情。那都是些怎樣的事情呢?有的并不是非他去做不可的，如送兒子上火車;有的.既不是非他去做不可，也不是他力所勝任的，如爬過鐵道去買橘子。但在父親的心目中，這些事都是非他親自去做不可，都是他義不容辭的責(zé)任，不做便于心不安。他一一竭盡全力去做了，做得那么認真、自然，又那樣甘之如飴。比如過鐵道，爬上爬下，明明是那么吃力艱難，然而做完之后，他“撲撲衣上的泥土，心里很輕松似的”。為了照顧好兒子，什么災(zāi)禍、勞累，他都置之度外了。父親在這千難萬苦的逆境中為兒子所做的一切，比平常特別是順境中所做的不知要可貴多少倍。這種情況下出現(xiàn)的父親的背影便不同于隨處可遇的普通的背影，而是充滿感情、飽含深意的背影。
父親送兒子上車站一段，從父子兩方面著筆。父親這一面，考慮再三，覺得非親自送兒子不可，兒子那一面呢，卻不以為然，他想的是自己“已二十歲，北京已來往過兩三次，是沒有什么要緊的了”，對父親的送行并不怎么在意，并沒有懂得父親的心思。所以，父親和腳夫講價錢，兒子“總覺他說話不大漂亮”;父親囑托車上的茶房，兒子又暗笑他的“迂”。父親飽經(jīng)世故，不會不比兒子更清楚“他們只認得錢，托他們真是白托”，但知不可為而為之，正是愛子心切的緣故。然而兒子卻認為父親的舉動討嫌，以致腹有所誹。這自然并非兒子不愛父親，而是做兒子的畢竟不理解父親。后來背影出現(xiàn)，兒子清楚地看到父親竟為自己做著力不勝任的工作時，終于完全理解了父親對自己的那顆仁愛的心，以致流下淚來。這是交織著感激、悔恨、慚愧的淚。父子在這個過程中內(nèi)心感情的差異及變化，使文章起伏有致，也顯示出父親背影的感人力量。
父親買好橘子，終于離去，文章至此，似乎可以結(jié)束了�？墒墙酉氯ビ謱懥艘欢�，寫父親近年老境頹唐的苦況。這一段可以說是對背影描寫的深化。它一方面起到和開頭的氣氛、情調(diào)相呼應(yīng)的作用，反映出父親生活道路的坎坷，透露出當(dāng)時社會的陰冷，另一方面繼續(xù)加強背影的形象。父親晚年，境況不好，待兒子有時不如往日，年老體衰，也不能像過去那樣為兒子奔走操勞，但他那顆疼愛、關(guān)心兒子的心并沒有變，“只是惦記著我，惦記著我的兒子”。如果說父親以前為兒子做到了“鞠躬盡瘁”，現(xiàn)在到了晚年，則做到了“死而后已”。兒子在晶瑩的淚光中，又看見了父親的背影，應(yīng)該說，兒子這時意念中的背影，并不單單是父親往日背影的再現(xiàn)，而且還包含著老年父親的身影，這個背影，寄托了兒子對父親深沉的思念，加深了讀者對全文的印象。
三、朱自清低調(diào)的人生
《背影》之聞名，其實在平常。也不必說“絢爛之極歸于平淡”，只就是平常，恰如棉布之于綾羅綢緞，柴扉炊煙之于鐘鳴鼎食，自然抹去了“為文造情”多有的刻意造作之痕。按說，這樣的取材細微、速寫簡易，最難見奧妙，但作者無意雕琢經(jīng)營自己的感受，就讓它吐露又何妨!有幾分悲涼寥落，有幾分溫暖惆悵，像是有什么，又像是沒有什么──“父親蹣跚遠去了”，在父與子之間、過去與未來之間，一切很簡單又很復(fù)雜地凝聚著“天涯淪落共此間”的感情，原是人人皆可體味而又體味不盡的。朦朧的啟示也許就在這里──自然和靈魂在其中啟示了自身。啟示什么并不須指點，它的召喚力正在于永遠為非強迫的響應(yīng)留有余地。
在50年代，關(guān)于《背影》曾發(fā)生過是否宣揚小資產(chǎn)階級感情以及應(yīng)否再把它選入教材的討論�？峙潞髞磉B這樣的討論也不需要了。然而即令在“無情”的時代氣氛里，仍有不少人悄悄留連于這種寓溫潤于樸素的文字，好像在沙漠中邂逅綠洲、水泉。許多人，包括隔代陌生的人，或許也在性情上響應(yīng)過朱自清，無緣耳提面命，多在親切的影響。他為人為文的“平常”，溝通著人世間疏離的感情。
非常之文，非常之事，世上有，但多不在強求，強求易燥，燥則易折�！墩撜Z》上說，“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狂者常抱非常之情意，狷者多守持平常心，差不多是這意思。在孔夫子看來，狂狷是要互補著才好。朱自清算不上強者，性格的收斂或許注定了理想的不能圓滿、注定了低調(diào)的人生，只能于有所不為中有所為。這倒也落得難在身后有一本不平淡的傳記，或者說正像他的文章、生業(yè)都缺少非常的主題材料。然而平常之于他，未始不難。所以好多年，他常在寂寞困愁里，一首《盛年自懷》寫著：“前塵項背遙難忘，當(dāng)世權(quán)衡苦太苛。剩欲向人賈余勇，漫將頑石自蹉磨。”
五四時的青年知識分子，后來不能不各自須尋各自門。在“蹉磨”中做著，努力著，這是朱自清選擇和實踐的一路。同好的還有葉圣陶、夏尊、豐子愷、劉半農(nóng)、鄭振鐸、聞一多、俞平伯、宗白華、沈從文諸位，大致相知相沫，服務(wù)于教育、文學(xué)、出版，可以說，偏于文化學(xué)術(shù)園地的耕耘。朱自清更是在中學(xué)和大學(xué)的教壇上鞠躬盡瘁而歿。在當(dāng)時，恐怕很難評價這種節(jié)制、淡泊的人世態(tài)度。然而朱先生的定力在于此，文化和人格理想也在于此。我們讀其遺文，想其為人，可知他如何以踏實、持正、勤勉、厚容的質(zhì)料來鋪這條路。人不可能脫離他的時代，又只能以自己的方式、不媚不亢的態(tài)度投入這時代。如此，朱自清大約寄懷于顧亭林的精神──“自今以往當(dāng)思以‘中材而涉末流’之戒”。即在出處去就、辭受取與之間躬行著“博學(xué)于文”和“行己有恥”，一面不茍且遁世，一面又“明其道而不急其功”，當(dāng)然算不上時代的先鋒，卻也在路上留了些深深淺淺的腳印。這更像任著一種“牛軛精神”，苦樂皆在其間。這種精神落實到文化學(xué)術(shù)上，其益處大概仍在“為非強迫的響應(yīng)留有余地”。比如我們注意到在治學(xué)上取一種不武斷的態(tài)度，既非“信古”又非“疑古”的“釋古”取向，都同不求甚解而好言語道斷的風(fēng)氣不相同的。
從一種望而崇高的政治意識和使命感去判斷，朱自清所選擇的路并非一條大道，甚至在多為慷慨激昂之氣所彌漫的年代，連他本人也要惋嘆走著一條“死路”，在當(dāng)時和嗣后，人多以為無望。但他又不肯自棄，因為他實在是以教育和學(xué)術(shù)的傳播為自己的生命了。其實，世界上原本是沒有路的，或者他因為承認了一己的有限，便在這有限里來燃盡了自己。
如果以朱自清的狀態(tài)來看待中國現(xiàn)代知識分子的命運，不論一時的興衰，大概可以承認他們的選擇本來是很有限的。多少年，讀書人常在考慮進退的問題、“獨善”和“兼濟”的問題──“是進亦憂退亦憂，然則何時而樂耶?”選擇的矛盾聯(lián)系著身心的憂樂窮達。這似乎難以用正確或錯誤、積極或消極的尺子來作簡單衡量。長話短說，一個平常的耕耘者比建功立業(yè)的斗士可能要顯得缺乏意志與熱情。然而情愿放棄擔(dān)當(dāng)主要角色的機會，情愿承受寂寞而耽于一種心靈的跋涉，比如自處于學(xué)術(shù)之角，亦未必不充實，不能有卓然的奉獻。盡管這體現(xiàn)為一種退避、妥協(xié)，甚至是無可奈何的，且常與人生的問疑為伴──何來何往，生兮死兮，頗以誘惑糾纏為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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