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天樂·綠蕪凋盡臺城路的詩歌賞析
齊天樂·綠蕪凋盡臺城路
周邦彥
綠蕪凋盡臺城路,殊鄉(xiāng)又逢秋晚。暮雨生寒,鳴蛩勸織,深閣時聞裁剪。云窗靜掩。嘆重拂羅裀,頓疏花簟。尚有綀囊,露螢清夜照書卷。荊江留滯最久,故人相望處,離思何限。渭水西風(fēng),長安葉亂,空憶詩情宛轉(zhuǎn),憑高眺遠(yuǎn)。正玉液新篘,蟹螯初薦。醉倒山翁,但愁斜照斂。
關(guān)于這首詞的寫作地點,周濟謂“此清真荊南作也,胸中猶有塊壘!保ā端募以~選》)從首句及內(nèi)容看,當(dāng)是作于金陵(江蘇南京)。時間當(dāng)在知溧水縣前后。周邦彥于元祐八年(1093)三十八歲時調(diào)知溧水縣,紹圣四年(1097)升遷國子主簿。
上片起拍“綠蕪凋盡臺城路,殊鄉(xiāng)又逢秋晚”,在眼前展現(xiàn)一片秋景蕭條,客子秋心寥落。臺城在金陵,金陵乃六朝舊都,自隋唐以來,文人至此者,每易引起盛衰興廢之感。如唐末詩人韋莊就感到“六朝如夢”(《臺城》)。而現(xiàn)在的臺城更是草黃葉枯,“草木搖落而變衰!保ㄋ斡瘛毒呸q》)更使人有滿目蕭然之感!坝帧弊制疬f進(jìn)連接作用。殊鄉(xiāng)作客,已經(jīng)夠使人惆悵了,更何況又遇上晚秋時節(jié),“眾芳蕪穢”,殊鄉(xiāng)客子更難以禁受了。詞意遞進(jìn)一層。陳廷焯認(rèn)為“只起二句便覺黯然銷魂……沉郁蒼涼,太白‘西風(fēng)殘照’后有嗣音矣!逼鹗自炀潮銥槿馓N定下基調(diào)。
自“暮雨生寒”至上片歇拍全從殊鄉(xiāng)秋晚生發(fā)開去,一路鋪敘,渲染“殊鄉(xiāng)又逢秋晚”的惆悵心情。“暮雨生寒,鳴蛩勸織,深閣時聞裁剪”。蛩,就是促織,因鳴聲“唧唧”,好似織機聲響,故名。晚秋之夜,本已漸涼,加上秋雨,頓覺寒生了。更何況詞人情緒低落,更覺周圍寒意更深,深閣婦女已在“寒衣處處催刀尺”,(杜甫《秋興》)開始縫制寒衣,準(zhǔn)備過冬了。以上是從客觀事物層層渲染,使前面所描摹的秋色顯得更濃了。從“云窗靜掩”起,就作者主觀方面進(jìn)行勾勒!办o掩”,沒有什么人來往,烘托出一種幽靜的孤寂感。這種主觀感受又是詞人所處客觀環(huán)境在心理上的反映。
“嘆重拂羅裀,頓疏花蕈”。羅裀,就是羅綺墊褥;ㄞ,就是精美的竹席,詞中天氣正是“已涼天氣未寒時”(韓偓《已涼》),撤去竹席,換上墊褥是必然的,而且年年如此,為什么要“嘆”呢?“嘆”,就是詞人驚秋心情的流露,感慨時光流駛,節(jié)候變遷,所以撤去“花蕈”用“頓疏”,換上“羅裀”用“重拂”,都透露了詞人對光陰迅速的敏感,對自己老大無成的嘆息,用辭十分精細(xì)!吧杏薪埬,露螢清夜照書卷!彪m然時已晚秋,夏天的生活用品用不上了,但綀囊卻還留著,露螢照我讀書。綀,音疏,稀薄布料。這里用車胤囊螢典故!稌x書·車胤傳》:“(胤)家貧,不常得油,夏月則練囊盛數(shù)十螢火以讀書!碑(dāng)然,周邦彥不比車胤,不至于“不常得油”,這只是說,他雖有他鄉(xiāng)作客、宦海浮沉之嘆,但他志在詩書,不汲汲于富貴,不想“伺候于公卿之門,奔走于形勢之途”(韓愈《送李愿歸盤谷序》),修身潔行,志趣高尚,書生本色,不負(fù)初衷。此乃借古人之高境界以表示自己的高境界,如王國維所云:“借古人之境界為我之境界者也。然非自有境界,古人亦不為我用。”這上片歇拍兩句沒有將驚秋發(fā)展為悲秋,而是蕩開一筆,使詞意轉(zhuǎn)向高雅曠達(dá),這是一個關(guān)鍵處。
下片轉(zhuǎn)到對故人和往事的追憶!扒G江留滯最久”,周邦彥于哲宗元祐二年(1087)出任廬州(合肥)教授至調(diào)任溧水之前約有七八年時間,他曾留滯荊州。據(jù)王國維推斷,他在荊江“亦當(dāng)任教授等職”(《清真先生遺事》),年方三十多歲,他這時在金陵,懷念荊江故舊,但卻從對方懷念自己著筆。如果只寫自己懷念荊江故舊,則荊江故舊是否懷念詞人不得而知。而推想荊江故舊懷念自己,則自己對荊江故舊的懷念便可不言而喻了。言簡而意明,筆法巧妙!拔妓黠L(fēng),長安葉亂,空憶詩情宛轉(zhuǎn)!边@是化用賈島詩“秋風(fēng)吹渭水,落葉滿長安”。(《憶江上吳處士》)長安借指汴京。周邦彥于神宗元豐初以布衣入汴京為太學(xué)生。元豐六年(1083)升太學(xué)正,直到哲宗元祐二年始離汴京外任廬州教授,他居留汴京時間長達(dá)十年之久,正是二三十歲的青年時期。他任太學(xué)正,“居五歲不遷,益盡力于辭章!保ā端问贰け緜鳌罚⿹(jù)陳郁《藏一話腴外編》所載邦彥佚詩《天賜白》、《薛侯馬》都是在汴京時期作的。陳郁稱贊他的`詩“自經(jīng)史中流出,當(dāng)時以詩名家如晁(補之)、張(耒)皆自嘆以為不及”。可見其詩才之高超,只是為詞名所掩而已。此時,他想到汴京也正當(dāng)西風(fēng)落葉的晚秋,追憶從前這時候二三好友,風(fēng)華正茂,以文會友,吟詩唱和,詩情宛轉(zhuǎn),其樂何極、至今回首,乃如電光火石,幻夢浮云,徒增感慨!皯{高眺遠(yuǎn)”一句從詞意看本應(yīng)放在“渭水西風(fēng)”之前!拔妓黠L(fēng)”三句正是憑高眺遠(yuǎn)所見到的想象中景象。而就格律看,只能置于此處,作為補筆,收束上文,以舒積愫?墒顷P(guān)山迢遞,可望而不可即,情懷郁郁,惟有借酒消愁,舉杯一醉!翱v玉液新篘,蟹螯初薦”玉液,美酒,篘,漉酒的竹器,此處作動詞用!靶夫钡涑觯ā妒勒f新語·任誕》):“畢茂世(卓)云:‘一手持蟹螯,一手持酒杯,拍浮酒池中,便足了一生!边@是一種不為世用,放誕不羈的行為,作者的意思是說,他也要像畢茂世那樣,一手持海螯,一手持酒杯,直到醉倒山翁。山翁指山簡,晉代竹林七賢之一的山濤之幼子,曾鎮(zhèn)守荊襄,有政績,好飲酒,每飲必醉,人為之歌曰:“山公時一醉,徑造高陽池。日暮倒醉歸,酩酊無所知!保ā妒勒f新語·任誕》)周邦彥以山簡自喻,也可看出他當(dāng)時心態(tài)!暗钚闭諗俊,忽作轉(zhuǎn)折,似與上文不相連貫,實則一意承轉(zhuǎn),他正欲飲玉液,持蟹螯,如山翁之醉倒以求解脫愁思,然而不行,當(dāng)?shù)穆淙沼鄷煘⒃凇熬G蕪凋盡”的臺城道上時,一片衰草斜陽,暮秋古道的蒼茫景色,搖撼著他的心弦。上片節(jié)候推遷,流光易逝的感慨,再次充塞胸臆:歲月如流,人生有限,寸陰可惜,去日苦多,他不免有“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李商隱《登樂游原》)的遲暮之感。所以陳廷焯說:“美成《齊天樂》云:‘綠蕪凋盡臺城路,殊鄉(xiāng)又逢秋晚’傷歲暮也,結(jié)云:‘醉倒山翁,但愁斜照斂’,幾于愛惜寸陰,日暮之悲,更覺余于言外!保ā栋子挲S詞話》)
那么,我們不免要問:“周邦彥滯留金陵時,年不過四十左右,何以就有遲暮之感?這只要看他于哲宗元符元年(1098)寫的《重進(jìn)汴都賦表》中一段話,便可大略知道:
“臣命薄數(shù)奇,旋遭時變,不能俯仰取容,自觸罷廢,漂零不偶,積年于茲。臣孤憤莫伸,大恩未報,每抱舊稿,涕泗橫流……”
北宋新舊黨爭激烈,對周邦彥的仕宦生活有一定的影響,因為他“不能俯仰取容,自觸罷廢”,他自元祐二年至紹圣四年,外任廬州教授,滯留荊江,調(diào)任溧水,十載漂零,過著“漂流瀚海,來寄修椽……憔悴江南倦客”(周邦彥《滿庭芳》)的生活,心情抑郁寡歡,他留金陵時,正是在十載“漂零不偶”的期間之內(nèi),所以他在詞中驚秋感物,懷念故友,借酒消愁,遲暮之感,都與他的生活遭際有關(guān)。因此,全詞感情亦極沉郁頓挫,陳廷焯云:“詞至美成,乃有大宗……然其妙處亦不外沉郁頓挫。頓挫則有姿態(tài),沉郁則極深厚。既有姿態(tài),又極深厚,詞中三昧,亦盡于此矣”。此詞筆法迂回曲折,感情沉郁頓挫,是其妙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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