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遠久的記憶之我的二姐散文
童年里,那條晃蕩過自己瘦小身影的泥巴河堤彎彎曲曲得一直往南延伸。河堤下橫著一個并不富裕的小村落。村落的中央是一棟低矮的“關門緊”屋子。屋子前是一個小池塘。池塘的前方是一片稻田。而母親,會時常在池塘的紅石案板上洗衣物。
這,就是二姐對自己家鄉(xiāng)的印象。在二姐的大腦里,忘不了門前梧桐樹下的那頭老黃牛,忘不了屋前的石子泥巴路,更忘不了屋子里的木制墻壁和那土坯廚房里的壓水井。還有,母親常常生火做飯的大鍋。
細算來,二姐已經快二十年沒有回家鄉(xiāng)了。在我的記憶中,二姐雖不算漂亮,但人精神善良。一次,我就看到過二姐握著鐵鍬跟一伙男人在一起攪拌水泥。那力量那節(jié)奏絲毫不遜色于須眉。當她滿頭大汗沖著我笑的時候,我能夠感知二姐通體的健康與活力。當時我想:“二姐真得好棒!”
印象當中再一次看到二姐,她已形容憔悴,瘦得皮包骨頭。她顧慮重重而又膽怯地跨過了門檻。母親則迅速地從房間里出來,喋喋不休地罵著并用手打了一下二姐的臉。后來,二姐就不知道怎么地,飯也沒有吃就走了。母親躲在房間里一個勁地抽泣,“我哪是打她嘛,不就是想摸摸她到底瘦成啥樣了!
這種巨變,都緣于二姐的婚事。聽說,也只是道聽途說,那個黃昏,二姐孤身一人從淑惠姑媽家里回來,經過一個小山坡的時候,意外地被一個跛腳的喝了酒的男子攔下了。二姐看看四周,除了長長的稻田別無其他。她心里慌得緊,所幸男子并不暴力,而只是要求陪他說說心里話。當話匣子打開,二姐竟然善良地同情他并不斷地安慰他。以至于男子要吻她了,也沒有極力地反對。最后,男子還是強行霸占了二姐。
這個跛腳男人,名叫翠榮,就是二姐現在的老公。
后來,二姐定了親事,是鄰村的萬姓人家。這戶人家的那位男子,叫什么我已記不清了。只記得他很高大,與二姐走在一起時顯得很般配。不過,他頭腦靈活,也很世故圓滑。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有不斷的情書像雪片一般從高安縣城寄過來。這情書專門寫給二姐的。寫情書的人就是那位跛腳男。二姐的未婚夫不停地質問二姐情書的事。二姐只是低頭沉默。因為她的心里有一個不能向世人道出的秘密,也是藏匿于她心中的一個刺一個痛。那個時候的女子沒了清白,就等于一生宣判了死刑。另一方面,家里人旁敲側擊地要求二姐的未婚夫拿出彩禮準備結婚?啥愕奈椿榉蚣彝剿谋。為此,婚事一拖再拖。再后來,二姐干脆就住進了萬姓人家的屋里。這令母親火冒三丈,哭著向人述說:“原本,我是憐憫這女兒生性愚笨,想嫁得近些好牽連牽連。沒想到如今這事卻引來了一身的痛。不爭氣的女……”最后,母親不讓二姐進自家的屋門了。不過,母親卻會在別人議論二姐的時候,偷偷地側耳細聽。別人提及,母親也只是佯裝輕松地道:“只當沒生過這個女兒!
二姐算是不被世人承認地在萬姓人家住上了。生活雖是清貧如洗,但總有一個安身立命之所。常聽說二姐的故事:二姐要像男勞動力一般下田種地。而往往她種地時卻不見收獲。聽得我傷心至極,可又無能為力。令人悲催的是,二姐相繼生了幾個孩子,都在營養(yǎng)不良中夭折了。因此,姓萬的會經常打二姐。而更不幸的是,那高安縣城寄過來的情書仍在繼續(xù)。于是,在生活上沒有盼頭的窘境當中,二姐再次地選擇了逃離。
聽說她在外頭結拜了一位干娘;
聽說她躲在同事的家里;
還聽說她借過同宗親戚的錢;
……
總之,萬姓人家在找她。家人也在不斷地找她。這消息一斷,就快十年了。而這十年里,萬姓人家沒過好一個年。因為,萬姓人家怕父親上門要人。那年我結婚,二姐來過。只是母親聽到風吹草動,就如一位判官一般跟了過去,嚇得二姐又逃之夭夭了。這么一逃,又將近十年了。
這期間,家人之間彌漫的是對二姐的思念。首當其沖的是母親,常常在夜闌人靜的時候,會從她的房間里傳來幽咽的哭聲。白日里總能夠看見母親的床頭擺放著一個濕枕。也常常在節(jié)日里,看著一桌子的飯菜,母親剛拿起的竹筷又放下。因為,母親的視線里少了一個人的身影。然后,母親獨自一個人走進房間,潸然淚下。
而我,總會穿著二姐幫我編織的一件紅色毛衣。我摸摸它。然后,我也發(fā)呆。時常,我會在馬路上注意觀察那蓬頭垢面的叫花子。因為我太怕二姐生活不幸,從而淪為落魄者。思念過度,我會打電話給電臺,述說我對二姐的想念,并通過電臺告訴她我心思、家人的心思。
直到有一天,父親做了一個夢:綿延起伏的山。高大英俊的漢子,就在廚房的外頭。不管父親如何拖曳,那漢子就是不進屋,且被衣服罩住了頭,看不清模樣。父親說,二姐在外頭漂泊得太久了。她該回家鄉(xiāng)了,也該回來看看她白了頭發(fā)的母親了。父親說這話的時候,我想哭。
最終,家人還是決定替二姐“采花樹”(迷信活動)。清晰地記得,嬸嬸、三姐與我一同去的。采花樹的何仙姑在一陣打嗝之后,告訴我們:二姐有兒有女。女兒在前,兒子在后。不多時日就會叫人送信過來,與家人團聚。
團聚雖是好消息,但是我們還是半信半疑地離開了;丶业穆飞,大家都默然無語。當我們把好消息告訴父親與母親的時候,父親笑得露出了門牙。而母親卻沉默不語。我想,母親一定百感交集,內心像沸水一般翻滾。
一段時間過后,淑花姑媽告訴家人一個好消息:二姐在她家,并擇日回娘家。二姐回家的時候發(fā)現小河仍在,只是泥巴河堤被水泥路面取代了。而除了家門前的小池塘與一片稻田之外,其余的'都變了。關門緊的屋子變成了二層樓房。壓水井還在,只是移了位置。二姐迫不及待地壓了壓水,用雙手捧著,然后一飲而盡。
二姐帶回來翠榮、兩個孩子。母親只顧著在廚房做飯燒菜,時不時地與兩個孩子說說話。二姐叫母親的時候,母親并沒有回頭,也沒有回應。母親的怨恨太深了。她還來不及釋懷。不過,二姐見了同鄉(xiāng)村民,卻一一熱情呼喚,并友好地寒暄。母親見了,氣嘟嘟地自語道:“丟人現眼。人家都是衣錦還鄉(xiāng),還看著她粗布粗衣,不成體統。這在外面活得好好的,要回來干什么喏?”這時,我才從高興的勁頭上回過神來,上下打量了二姐:人瘦,一雙舊涼鞋十分得顯眼,通體穿著舊衣裳,整個人看似輕松卻像在囚籠里掙扎過的一般。嬸嬸見了也憐憫有佳,一邊勸著母親看開些一邊硬是塞給二姐好些錢。大家看著兩個活潑可愛的孩子都感到欣慰。
在二姐的只言片語里,得知了她的不尋常的經歷:在生活的逼迫下,二姐還是尋著情書上的地址去了高安縣城。當她站在翠榮的面前時,人已瘦骨嶙峋。他抱著二姐,痛哭。至此,二姐又掉進了一個家徒四壁的家。所不同的是,翠榮真心對二姐好。慢慢地,二姐的身體好了起來,依然做些男人要干的體力活。隨后,二姐為翠榮生了女兒與兒子,并都養(yǎng)活了。
翠榮說起二姐的時候,總是笑。那是一個下雨天,翠榮趕集市賣魚。當時集市上人聲鼎沸,二姐悄悄地來到了他的魚攤,問:“魚多少錢?”翠榮低著頭抓了一條活蹦亂跳的魚兒放在手心推銷道:“新鮮得很,三塊錢一斤!倍闳讨Γ澳蔷蛠硎!贝錁s興奮地叫了一句:“好嘞!狈Q完魚,二姐又故意道:“老板,幫我殺一下!贝錁s猶豫了一下,“這么多,得等好久啊!边@時,二姐哈哈大笑了起來。翠榮才發(fā)現是二姐,并用手指著笑不出聲。
然而,隨著生活慢慢地安頓了下來,一切又都歸于平靜時,二姐的思鄉(xiāng)情緒上來了。尤其是過年過節(jié),她總會想起家鄉(xiāng)的泥巴路;家鄉(xiāng)的那條小河;家鄉(xiāng)門前的小池塘與池塘前一大片的稻田;還有那塊母親常蹲在水邊洗衣物的紅石頭……二姐說,她總會做夢夢見我牽著家里的那頭大黃牛從村的西邊回來。而她自己則在喂豬。
慢慢地,二姐變得沉默寡言,悶悶不樂,以至于茶飯不思,人又漸漸地消瘦了,且精神恍惚。一句話,二姐思家了。她想回家,可又怎么回呢?見二姐的形容,翠榮以為她是病了。于是,他帶著二姐四處尋醫(yī)問藥,卻總是不見好轉。到后來,二姐干脆將翠榮買回來的藥統統扔掉,并叫道:“我沒病!
其實,翠榮在二姐的行為舉止當中,早已察覺二姐的心思。只是,他心里有一個結。一來,他的窘境,天生殘疾,家境貧困;二來,也是最讓他擔心的,他怕二姐一回娘家就從此不回自己的家了。所以,翠榮并沒有把這層窗戶紙捅破。
最后,翠榮看見二姐的身子骨實在太弱了,又擔心二姐支撐不下去,所以替二姐出謀劃策,第一站找心地善良的淑惠姑媽。
就此,二姐回來了。雖然二姐沒有得到母親徹底的原諒,但是總算圓了自己最大的心愿。而母親一邊數落著二姐的不是,一邊卻將我拉到角落里,不住地尋問二姐的近況。其實,母親的愛一直都在,只是拉不下世俗的面子與架子。過節(jié)的時候,二姐叫人替母親彈了一床棉花被子。據她說,這是當地人對自己長輩最好的尊敬也是最隆重的禮數。而二姐的身體也慢慢地好了起來。翠榮再也不用買藥給二姐吃了。
因之高安縣城離我家實在太遠,二姐也來的少。只是她靜下來想家鄉(xiāng)的時候,就會連活都不干,一個人跑來娘家住個好幾天。那次二姐要回高安,母親意外地看著二姐笑了。然后我送她上車。在離別的時候,二姐突然哭了,“我忽然發(fā)現,家鄉(xiāng)里的一切都快被我忘了,F在我只記得母親的微笑!
看著二姐離去的背影,我的眼淚也情不自禁地掉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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