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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子的黃色父親的白發(fā)散文
看到我室內(nèi)擺放著幾盆麥苗,父親甚是驚奇地說:“在腳踏不到土壤的樓里怎么能種麥子?而且沒有陽光!”看他表情,眼神里透著嚴厲的責(zé)備,皺著眉頭,定是極不滿意將麥子種盆子里了。
“能種麥子的,你看麥苗都如此高了!”我有些緊張地回答父親。
父親又不解地看看我說:“沒有陽光,土壤極少,能成什么氣候?什么時候抽出麥穗?”
“盆里種麥子是用來欣賞的,你瞧這綠油油的麥苗多么入眼!”我向父親解釋。
父親看看我,又看看麥苗,那眼神在似懂非懂中逐漸溫和起來。突然彎下腰來,用手撫摸那綠意盎然的麥葉和麥稈。
“鄉(xiāng)下,麥子種在大地的土壤里,踏實而有生機,發(fā)芽、長高、抽穗、收割,那里才是真正的麥田,種植在這里不抽穗,那不是浪費麥子嗎?麥苗排列也不整齊呀!”
父親依舊喃喃不解,卻在那幾盆麥苗處徘徊,始終沒有離開,并不斷用手撫摸著。
我的故鄉(xiāng)在豫東平原,農(nóng)作物以小麥為主,一日三餐自然離不開麥子磨成的面粉。秋末時節(jié),將發(fā)酵好的糞土撒在秋收后的莊稼地里,父親開著帶有犁子的奔馬,犁子翻開一層層土壤,留下一條溝,于是,我們在奔馬后面向溝里撒進肥料。讓土壤吃飽,喝好,汲取營養(yǎng)。翻耕后的土壤松軟潮濕,自然也肥壯。父親又帶我們將土壤用耙子耙平,用繩子繃直放在土壤上,便留下一條筆直的痕跡,這樣就可以打起整齊筆直的麥垅了,很直,仿佛是我們用尺子標出來的,這就是我們常說的梯田。
然后再使農(nóng)用耬播種,通常一個耬有三個通道孔,麥子通過通道被種進土壤內(nèi)。一人在耬的后面扶著,一人在前面做駕駛,兩側(cè)至少各一人拉耬,便可播種。有一次因為拉得不夠直,父親便喊:“停下,停下!再重新播種一遍!”說著便彎下腰,開始撿出埋進土里的麥粒。他邊撿邊說:“拉得直,長出的麥行才是直的,那樣行行之間間距一致,這是農(nóng)活的講究!辈シN到頭,重新下一趟時,他又會測量一番,不厭其煩。那時,父親的頭發(fā)烏黑,父親的膚色和麥子的膚色一樣。
“看這麥苗稀稀疏疏,亂七八糟,為何不成行種?”此時父親已經(jīng)不再責(zé)問為何在此種?而是問為何不按照鄉(xiāng)下的講究種了!我聽出了父親的心意。
“可是,父親,你剛才說麥子只能種在腳踏到土壤的地方呢!”我說。
他的表情完全溫和起來,指著麥苗說:“我看呀,種在盆里也不錯,盡管不像以前那樣耕翻土壤,施肥加料,出苗率也挺高的嘛,只是有些亂,要是讓我種,一定比你種的整齊!你們年輕人就是不講究!”
“土里已經(jīng)加了肥料!”我輕松地回答父親。
“那什么時候抽穗?我來幫你收割?”父親變得似兒童般天真起來。我笑了起來。
父親也笑了起來,肌膚如麥子的黃,頭發(fā)卻已經(jīng)似麥心的白了。
麥子在春季抽穗,整個田野被麥穗覆蓋,東風(fēng)吹拂,左右搖擺,甚是壯觀。這樣的景觀是父親每年的夢,守望著這樣的麥田,便會心花怒放。麥田里多有雜草滋生,至今也數(shù)不清楚草的種類和名字,長勢不亞于麥子,有些甚至高于麥子,父親便會帶領(lǐng)我們下田除草。
他行走在麥行之間,小心翼翼,唯恐踐踏了麥稈,折斷掉一個麥穗。他多是彎下腰拔起草的根部,他說:“毀壞了麥稈,麥穗汲取營養(yǎng)的通道被截斷了,便會凋謝死亡,死亡的麥穗是灰色的,而成熟的麥穗是黃色的!闭f著,他將麥穗拿寶貝似地端詳。抱起一大捆草時,又是小心翼翼從麥行間走過,放在田間地頭。神情莊重地望著長勢良好的麥子,取出一支煙,蹲在田頭,歡喜地深吸著。
麥行里種的多是花生和玉米。春末時節(jié),我們兩人一組,一人拿鋤頭挖坑,一人放置種子,然后用鞋子將土推過去覆蓋,再踩上一腳。一行一行都要小心行走,保護麥穗。偶爾在麥田里嬉戲,父親就高喊:“你們注意麥子,別折斷了!”仿佛他的孩子遠不及麥子重要,但是我們依舊會乖乖聽話,以免受到責(zé)罰。
“父親,這麥苗不會抽麥穗的,觀賞期也就一個月左右,便凋謝了!”我向父親說著實話,畢竟盆子里土壤稀少,是不能與田間的土壤相比的。
“那太可惜了!”父親嘆氣,仿佛因看不到抽穗而無奈的情緒。
“不過,還能繼續(xù)種,然后又長出新的麥苗呢!”我想給予父親新的希望,雖然僅僅是觀賞。
麥穗終于經(jīng)歷了冬的孕育,春的吹拂后,呈現(xiàn)了如父親肌膚的黃色。他戴著草帽,手提著磨刀石、鐮刀、水,召集我們來到田間地頭。麥穗飽滿,像吃得圓潤的娃娃,亟不可待地等待我們的回收。彎下腰,擦亮如月的鐮刀,追趕麥穗的顏色。
“來,將你們的'鐮刀再磨下,那樣割起來便會省力不少,麥穗也不容易折斷,麥捆起來也整齊!”父親時不時為我們磨鐮刀。
他喜歡蹲在地上,一手將一些麥稈攏在懷里,另外一只手慢慢地揮起鐮刀,咔擦、咔擦、咔擦地割倒。他說:“麥子熟了,麥稈更脆,用力過猛容易折斷,滿地麥頭,如果麥粒跑出來,很難撿起來的,多浪費呀!而且腳下還有玉米和花生的嫩芽,是必須要小心的!”然后,看到父親蹲在那里,挪移著,如是一個排雷的戰(zhàn)士前行,謹慎細微。父親戴著麥稈編織的草帽,他已經(jīng)和麥子融為一體,不僅僅是顏色的融合,我想還有靈魂的融合。
“不抽麥穗也好,現(xiàn)在也不缺面粉了,何況最稀缺的倒是雜糧了,欣賞也行,欣賞也行!”父親的神色很是愉悅,但是卻有無奈的情愫。
“父親,你要種嗎?”我輕聲地問。
“你說什么?”父親反問我。
父親耳聾得越來越嚴重了!
但是,我想父親是知道我的心意的,因為血統(tǒng),兩個靈魂之間總是存在一些近似和相通的,這是永不可以更改的。
在鄉(xiāng)下時,我開始學(xué)會做飯后,做的大多是以麥粉為主的面食,面條、饅頭、烙饃、油饃頭等等。收獲麥子后,便會精挑細選,使用篩子篩掉麥粒里的塵土,挑出麥子里混入的土塊、石子。父親又說:“拿著潮濕的毛巾,擦麥粒的外面,會將其外面的粉塵清除徹底,那樣磨出的麥粉更可口入味!”。說著,父親便指導(dǎo)我們做。我和姐姐便學(xué)著父親的樣子去做,如是給一個裸露的嬰兒擦洗身子,認真細致,有時不免有麥粒調(diào)皮地跳出篩子。
“麥粒出來了,快撿回來!”父親說。
我忙乖乖地撿起,吹吹她身上的灰塵,再用毛巾擦拭。那如是吹著一個剛出鍋的熱氣騰騰的饅頭,虔誠而愉悅。
父親搬進城里后,家里的地便租了出去,食用自家磨的麥粉越來越少,在街頭買的饅頭也少了些麥香之味,也許是吃膩歪了吧,便對面食心生厭煩。一天,我將饅頭的皮揭去,放在餐桌上,父親見狀忙說:“怎么?吃膩歪了!饃皮也是麥粉做的呀!”語氣嚴肅,神色莊重。我便開始說出自己的抱怨,父親聽完,激動地說起他的童年和少年:“我在朱砂讀初中時,常常皮囊空空,姐妹兄弟六人,家中常鬧饑荒,你可憐的小姑,幾次險些傷命。我從學(xué);丶視r,在路上會偷偷摘幾個黃豆生吃充饑,味道還很香。有一次,我們幾個路過林場,那里一棵榆樹上殘留些葉子,便爬了很高去摘,吃了一些,留下一些帶回家里,讓弟弟妹妹吃。榆樹葉子很好吃,黏黏的感覺,家里多以榆樹葉子做菜放在面條里。我們長大一些,胃口也大了,為了填飽肚子,你爺爺便帶著我和你伯伯遠離家,住在開封城南邊的朱仙鎮(zhèn)農(nóng)場干活。那時,經(jīng)常是以雜糧為主食,高粱、玉米、紅薯、谷子等等,麥粉面是過節(jié)時才能吃的,那時候過年串親戚,白饅頭就是做好的禮品呢。你不知道糧食的珍貴,你的這些饃皮能救活一個人!”
突然,我看到了父親的眼淚。我慌忙將饅頭皮塞進嘴里,唯恐落下一個饃屑,也唯恐失去一點愛。
我的童年還是以雜糧為主,少年時已經(jīng)吃上了麥子磨出的白面,因為以其為主食,自然也多偏愛,在以后的所到之處,也格外留心麥子的蹤跡。我發(fā)現(xiàn)我們居住的這張中國地圖上,從南至北、從東至西、從平原至山川、從胡泊至河流、從貧瘠到富有,都有麥粉做成的面食,都有麥子堅強地生長,在土壤里扎根、抽穗,滋養(yǎng)人們的生活。
第一次坐在通向大西北的火車上,一路上,透過窗戶不時看到整齊的麥田。山坡上的麥苗屹立于陽光下,雖然有些被風(fēng)吹得憔悴了,耷拉著腦袋,握起了拳頭,但是根部深深盤繞著土壤的胳膊,握著的拳頭里一定是對自己力量的聚集,在為自己加油!然后在某個時日昂頭挺胸地生長。
這樣想著,古城里的黃菊突然在腦海里閃現(xiàn),麥子的顏色與其頗有近似。黃菊的顏色更加靚麗俏然,她傲然屹立于市井,遍及繁華之地,渲染著自己的風(fēng)骨及詩意,受到世人的高贊和敬仰,繁華而高調(diào)。只是麥子生于鄉(xiāng)野,長于鄉(xiāng)野,不管墳頭,還是坑沿,或是路邊雜草叢間,只要有土壤,便會發(fā)芽、扎根生長,多了幾分卑微和隱然,仿佛已經(jīng)探知了人世風(fēng)景,看盡了花開花謝,淳樸而內(nèi)斂。
站在麥苗前,眼下綠意盎然,彷如鄉(xiāng)間麥苗的生命,每一根麥苗下都有其根須,在它們熟知的土壤里生存。凝視著這熟悉的綠,每一片麥葉都沉默小心地呼吸著,我仿佛聽到了一個時代的低吟狂歌,父輩們的生命和記憶都埋在這小小盆子的土壤里,只有敏感的靈魂才能感知到。想起父輩們在田間耕種及收獲的背影,那背影的遠處,麥子依舊呈現(xiàn)黃色,麥稈筆直,為什么父親的頭發(fā)竟白了?腰背彎曲了呢?
“父親,我問你喜歡這盆里的麥苗嗎?”我又故意問,且提高了嗓門。
“喜歡,喜歡!”他像個孩子似對回答。
“我送給你一盆,然后再給你些許的麥子,你回去自己再種,放于室內(nèi),可以嗎?”
“好呀,好呀!”父親興奮地回答。我看著父親,他笑得露出了牙齒,如麥子的心般純潔。
。▽懹2017年8月7日星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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