漏底,留住一段篤定的時光散文
殘缺有殘缺的美!
我想,漏底的美也在于它的殘缺。漏底缺少的東西太多:缺少寬敞的公路,缺少名貴的轎車,缺少高樓巍峨,更缺少人聲鼎沸的鬧市,而且,這個其實也算古老的山巔小村,還缺少歷史積淀和有特色的山村文化。在漏底時,我問村里一位頗有文化的老人:“這個村子出過什么人物或有過什么傳說么?”老人搖搖頭:“村子倒是有些年頭,光是這個村占了一大半數(shù)的邱姓,就是清代中葉從南豐搬遷到這里的,但是,沒聽說過出了什么人物或者傳說。”這就對了,漏底的殘缺美來自漏底人的與世無爭,來自于他們淡定無求的性格。有說人到無求品自高,品德高尚從來是與富庶輝煌敵對的。所以,漏底缺少了現(xiàn)代人渴慕的繁華,但有了繁華之后的現(xiàn)代人更奢望的淡然。
上饒玉山縣的漏底村猶若一張泛黃的黑白老照片,仍停留在記憶里的上世紀八0年代。走進這個村莊,幾乎看不到任何與現(xiàn)代能關(guān)聯(lián)上的器具物件與建筑。山巔上的漏底村,用一溜泥瓦房、一簸紅薯干,一把風干的豆束,一縷淡淡的炊煙,牢牢地框住了一段歲月。
到漏底時,已經(jīng)過了飯點,彼時,有點犯愁在這高度幾近云端的山巔小村找不到吃的。但進了村才發(fā)現(xiàn),這種憂慮到這實在是太可笑了。
漏底公社食堂就在村中央的馬路邊,一個黃土圍墻圍起的一個大院子,六榀泥房。
公社食堂,早成了歷史記憶。食堂很喧鬧,公社的社員們在田間地頭勞動之后,蜂擁進了食堂,結(jié)伙圍在一張張擺了一盆子蘿卜燉豬骨頭和幾碗青菜的大飯桌邊,年紀大的扯出煙筒和火鐮石先點上一筒黃煙,后生體力大,消耗多,餓得自然也快,性子急的拿起大碗早往碗里填滿一大碗米飯,三下兩下就將自己的兩邊腮幫撐成兩個大肉團,并有人開始打起了飽嗝……這種場面熱鬧而又親切,后生們的狼吞虎咽和滿臉滿足、磕黃煙的長輩們煙霧后面那雙瞇瞇笑眼,著實是一副能讓人看得眼睛濕潤的圖畫。
可惜,這只是幻想,這個掛著漏底公社食堂牌子的院落該是當年那個公社食堂的遺址吧?如今,它只是這個村子的一位支部副書記為適應(yīng)游客需要而經(jīng)營起來的小飯館,不,連小飯館都稱不上,漏底太偏遠,錯非節(jié)日周末,這里哪來什么食客,所以,這里最多只能算是一個應(yīng)急供飯點,他們做的不是生意而是服務(wù)。正屋廳堂里擺著四張八仙桌,一位戴著老花鏡、披著一件黑色中山裝的瀕老男人正在其中一張桌子邊坐著,桌上,堆著一大摞各種各樣的村里賬目。這位正在算賬的老人讓我們想起了七十年代,他此刻的樣子就是那個時代的一款典型,只不過缺少一盞油燈和一頂黑色的八角帽。院子里,一邊曬著幾簸紅薯干和柿子片,另一邊,是三個草圍囤,其中的一只圍囤下截已然腐朽,囤下,悠然著一群享受冬陽的土雞。因而,盡管時去人空,公社食堂的喧鬧與溫情早已不再,但透過這些,我們似仍可聞到那個時代的味道。
我們的旅行,多半緣于寂寞。寂寞,常驅(qū)使人想著去尋找一份溫暖與關(guān)懷,這種溫暖,可以是聆聽,可以是微笑,可以是一聲甜糯糯的呼喚,還可以是來自一位陌地陌者給你遞過來的一杯熱茶。其實這些事原本都十分容易辦到,但緣于很少有人愿意去辦,最終,這些東西竟成了讓我們久違的一種念想。漏底,輕易便能找到這些。
聽說我們還沒吃飯,屋里的嬸子立即扎好了圍裙,邊告訴我們:“菜不多,但肯定管飽,辣椒炒土雞蛋、水煮芋片、豆子炒臘肉,還有一些腌好的辣椒和霉豆子,肯定下飯!闭f這話時,嬸子的笑透出我們少見的一種熱情,對,就像幼時跟著母親去了外婆家見到的外婆,那時,外婆臉上也是這樣的笑。
趁嬸子炒菜的空間,我們跟男主人聊了起來。男主人就是那位先前坐在廳堂里的對賬的副書記,他一點也不像城里開館店的老板,敬煙倒茶,然后就著茶水跟我們介紹起了漏底,說這個地方一直以產(chǎn)油茶為主,少有大筆收入,村里的年青人幾乎都去了城市打工或做生意。說到未來,這位主人說年紀大了,過兩年差不多就從村里退了下來,然后,每天在院子里陪著老伴,有客人來了供個熱茶熱飯,沒客人時伺弄雞鴨果樹掙點煙錢,這日子就這么過去了。說這些時一臉滿足。這神情,很叫人羨慕。這個時代什么都不缺,就缺少滿足,尤其是尚在城市里打拼的年輕人,滿足這個詞幾乎已然被徹底忘卻了,立身、富余、購房、買車、然后升級,再升級,永遠都在攀比之中不停地奮斗著,最終,身價千萬億萬了也沒能改變耕牛一樣的生活狀態(tài)。而漏底人,卻一直是耕牛的主人。
電視連續(xù)劇《油菜花開》一播出,漏底的美立即驚艷了世界。人們驚艷于這一方山水間竟擁有如此眾多的'美景,更驚艷于漏底那絲毫未被現(xiàn)代侵蝕的古樸與自然。有點遺憾,這時已是仲冬,我們沒領(lǐng)略到漏底壯觀的彩色花海和漫山金黃的油菜花開。好在,冬日里的漏底也不曾辜負遠客的眼睛,這個冬季,我們在漏底看到了一種獨特的冬的況味。
冬季里的美是一種森肅清寒林空思濃的美,是國畫里最意蘊悠長的水墨。漏底也是水墨,而且是一幅在鳥盡林空的森肅清寒中灌注了生機的水墨畫。漏底的原野空曠而不死寂,綠色的菜蔬和披金的冬茅是重色,將消沉的冬味恰到好處地化淡。房舍是暖色,暖色的泥墻,暖色的柿果,稠密的柿子燈籠似的掛在農(nóng)家的屋角,輕輕易易便消減了冬的蕭瑟。繞村的是一條青石小徑,一條攔牛的竹籬也隨著石徑一路迤邐而至村尾,這是主色,清幽淡逸。村里人家星散而不隔絕,屋與屋雞犬相聞,主人間猶可相互呼應(yīng),棗樹柿樹和其它果樹們枝葉交織,不經(jīng)意間又將散落的民居連成了一個整體。看似散著,卻又粘連;看似獨立,卻又密切;你是你,我是我,但卻又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這是十分合乎中國人情習慣的布局。漏底人并沒有想過要去這樣布局,但緣于他們的自強與濃情,無意間卻成就了一種極具人性化而且相當科學合理的村居規(guī)劃,這一手,儼然國畫里的印章,從一開始就注定要起到?jīng)Q定整幅字畫格調(diào)的作用。
還有人說,漏底的石徑籬墻和紅柿褐瓦,不但是一幅水墨國畫,它還是一曲低沉的塤,總能讓人心生對過往的懷念。
也或,這些形容都是不妥當?shù),我們欣賞眼前這些由于他們沒有改變才得以幸存的東西,固然是一種獨特的美麗,但是,我們無法否認,這些已經(jīng)殘舊的泥墻竹籬,在功能上永遠無法與寬敞明亮的高樓大廈相比,房屋的本能畢竟是蔽雨遮風,是抵御寒熱,之所以漏底這些陳舊的泥瓦房能夠留存下來,原因是他們進步緩慢了些,他們微薄的經(jīng)濟收入使他們暫時無法去將那些落后有所改變。從這里來看,那就只能說,漏底再美,終究也還是蒼涼凄婉的。但無論如何,這份美都是慶幸的。而且,相信它會永遠有著存在的價值。紅墻泥瓦,該不僅只是歷史的符號,它還應(yīng)該是人類的一種情感取向。
想起了婺源。曾經(jīng)沉寂許久的婺源如今成了中國最美鄉(xiāng)村。原因,正是因為它為人們留住了一段念想和情感。婺源的古木披蔭和飛檐青墻,不正是籍于婺源人甘守那一份淡然與超脫才得以幸存的嗎?他們習慣于卵石小徑與布底鞋的柔軟與剛硬的糾纏,他們鐘情于燕語鶯歌與雕欄玉砌那清妙與古樸的交織,他們沉浸于一抹煦陽與幾縷清風的溫醺,所以,婺源的徽雕古建留存了下來,婺源的小橋流水留存了下來,婺源的清新與灑脫留存了下來。漏底也是,時代,讓這個地方成了一處被現(xiàn)代遺忘的角落。但是,他也為我們留下了另一段念想與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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