場的散文

場的散文

　　常山他爹是隊里唯一的看場人。那時候，作為一個退伍軍人，常山他爹倔強地穿著一身洗得發(fā)白的舊軍裝，在場院上指手劃腳。據(jù)說，常山他爹因為患了一場腎病，大概是喪失了勞動力，隊里照顧他，就讓他在場院上打雜看護，算是生產(chǎn)隊里比較清閑的工作了。可是，常山他爹卻是一個過于較真的人，除了看護場院外，還常常充當(dāng)隊長的角色，對在場上干活的人說東道西，私下里沒有少遭人白眼。

　　平日里，常山他爹性情溫和，個頭不高，但卻是一個做事講究，一根筋，認(rèn)死理的人。他的一些“驚人之舉”，常常被人們拿來調(diào)侃。他剛從部隊上復(fù)員回到村子里的那一年，穿著一身軍裝去集上趕集，見有兩個小伙子在集上打架，邊上圍著好多起哄和看“二行”的人。見兩個小伙子子正打得難解難分，常山他爹便上前拉架。他以為自己身上的這一身軍裝，可以起到震懾的作用吧，拉架的時候，便說了一些不著邊際的話，兩個打架的小伙子不但沒有聽進去，還有一個認(rèn)為被拉了偏架的小伙子，回手就給了常山他爹一拳。

　　這一拳不要緊，常山他爹捂著流血的鼻子就嚷嚷開了，說什么“我是剛退伍的”！那意思是，打了我你要小心點。誰知這正在打架的小伙子不吃他這一套，氣呼一呼地上來又是一拳，嘴里還說到：“哼，什么剛退伍的，就是剛退六的也照樣打！”顯然這小伙子沒有把這個小個子的退伍軍人放在眼里。

　　常山他爹挨了兩拳，架沒有拉開，還引來了圍在邊上的那些看“二行”人一陣哄笑。那笑聲里，顯然是帶著鄙視和不屑的。后來常山他爹的這個故事被不斷演繹，幾乎成了當(dāng)時村子里家喻戶曉的一段“佳話”。

　　一次，有人路過場院，聽見有男一女打架和嘶喊的聲音，便想過去拉架。但當(dāng)他走到跟前時，差一點沒有笑暈過去。他看見了常山他娘正騎在常山他爹的身上，一邊破口大罵，一邊一抽一著常山他爹的大嘴巴子，常山他爹只有招架之功，沒有了還手之力�？吹搅诉@一幕，拉架的人說他自己都感到羞愧，便扭頭回去了。

　　場在家后的一片空曠地上，緊挨著一條小河，是隊里堆放糧食和柴草的集中地，也是村人們勞作和休息的去處。夏天的晚上，人們在河里洗完了澡，便在場上鋪上柵子，納涼夜話，至深夜，蓋著一床被單子，一覺睡到天亮。

　　到了冬天，秋收完成后，場上的草垛一座連著一座，圍著場院一周，形成一個天然的避風(fēng)港。我們這些喜歡湊熱鬧的小孩，也在晚飯后拖拉著一雙棉鞋到場院的小屋里去烤火。不僅是烤火，還有大人們瞎話和家國大事。那時候家里的被子多數(shù)都不夠用，就有人打起了草垛的主意。先是在草垛的中間掏一個小一洞，然后在慢慢地往里掏，掏出一個大洞來，幾個人鉆進去，再把門口的洞用麥草堵上，就這樣躺在草垛里，舒舒服服地睡上一個晚上。那些冬天里的童年和漫長夜晚，總是這樣擁擠和溫暖著的。

　　夜晚的風(fēng)，從場院下面的溝崖上穿過，草垛被風(fēng)扯得呼一呼直響，像是一群又一群偷場的人，趁著這月黑風(fēng)高，瘋狂地?fù)屄又�一個夜晚的恐懼和掙扎�？磮鋈顺Ｉ剿�爹，便對著一條溝崖狂吼亂罵一通，聽得人們莫名其妙。然而，總是在這樣的夜晚，有人來場上偷東西卻是不爭的事實。場院太大，常山他爹一個人站在看場的屋子外邊，親娘祖奶地罵，也只是罵罵而已，他根本阻止不了，也沒有能力阻止這些夜晚里的偷盜行為。

　　也有一些明亮的夜晚，月光如水，照著霜白的草垛，仿若往事，陳年舊跡，寒冷也去了月亮的故鄉(xiāng)。遠處村莊的屋頂上，也被月光的水給洗了，顯出了陳舊的潔凈。巷子里的樹影綽綽，人影就小了。有不安分的人，借著月光下草垛的一角，常常干出些越軌之事。那一年冬天，一個外地說書的老光棍，就把村子里的一個小媳婦領(lǐng)進了草垛，正在歡一愉之時，大概是忘乎所以了，被巡場的常山他爹逮個正著，他這一咋呼不要緊，半個村子的人都出來看熱鬧。人們扭著那個外地的老光棍往大隊部里走，他的雙手被別在后面，頭被壓得低低的，像極了那個時代的階級敵人。

　　老光棍一聲不吭，被雜亂地人群涌一向大隊部的時候，那個小媳婦也羞愧難當(dāng)?shù)乇凰�的男人扯著衣服拽回了家。我們不知道接下來將會發(fā)生什么事情，可以想見的是，這個小院里的呼天搶地和聲嘶力竭�？墒堑诙�天早晨，我們湊著門縫往那小媳婦的院子里看的時候，寂靜地小院里就像從來沒有發(fā)生過什么似的。再后來，我們都拿著異樣的目光盯著這小媳婦看，小媳婦也不躲閃，反倒多了幾分嫵媚和嬌一艷，走起路來屁一股一扭一扭地，下地干活的時候，也穿著一件粉一紅色的確良褂子，那一片粉一紅，在湖地里遠遠地耀著人眼。

　　場院，是一個村莊的休閑廣場。不論是農(nóng)忙還是冬閑的時節(jié)，場院上，總是聚集著村子里最密集的歡樂和惆悵。有一年，不知是誰在中學(xué)的圍墻外邊檢回來一個籃球，整場整場的籃球賽，便風(fēng)一靡一了半個村子。沒有規(guī)則，也不需要規(guī)則，整個場院的空地，都是球場，沒有球籃怎么辦？有人想到了在場院上架過去的一條電話線，就把那一只臟乎乎的籃球當(dāng)作派球打了，不知道那個時候，我的鄉(xiāng)人們是否知道這個世界上有沒有排球。

　　曾有一回，一位公社的干部騎著車子路過場院，看見一群人圍著電話線扔籃球，他停下車子，把在場的人給狠狠地訓(xùn)了一通�？墒牵�他騎著車子剛剛從人們的視線里消失，如火如荼的比賽就又重新開始了。

　　瘋狂的鄉(xiāng)村籃球賽是可以想見的，所有愿意參加的男人們都可以上場，不分彼此，沒有對手，只要你能把球搶到手，幸運的話，你再把球扔過那根高過頭頂?shù)碾娫捑�，便是一次圓滿的扣籃。那一只沾滿了泥土的籃球在一群禿頭瓜腦的肩膀上傳遞著，嬉笑怒罵，呼哧哧的氣喘，成就了大人孩子的一片歡笑。

　　悲劇就是在這個時候發(fā)生的，大個子周東起人高馬大，只要他在場上，那球基本上就沒有別人的事了。他舉著籃球往電話線下奔跑的時候，充氣過猛的籃球瞬間發(fā)生了爆炸。周東起的耳朵被炸懵了，好像還流了血，他一下子歪倒在地上，像一個倒下的烈士，半天沒有回過神來。后來，周東起的這只耳朵就聾了。

　　那一只爆炸后的籃球，被好幾個人瓜分，做了幾雙趟水趟泥的涼鞋。

　　想想，鄉(xiāng)村的場上，真像是一場貧窮的盛宴。而一場沒有結(jié)束的宴會散場了。我們都沒有留住那些饑饉的歲月里，最真實的歡笑和無邊的惆悵。如今的那片鄉(xiāng)場，早已經(jīng)蓋滿了房屋，草垛堆起的地方，也已被院墻圈起。那些空曠和無垠的夜晚呢，你只剩下了我的懷念和遙遠的思鄉(xiāng)。

　　鄉(xiāng)村是一場夢，場，是我睡在童年和鄉(xiāng)間的一張大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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