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獨的奶奶抒情散文
我是一個不;丶业幕靸,每逢過節(jié),母親打電話出奇的殷勤,倒不是她有多想念自個兒,而是常常埋怨自家的那個老太太。老太太是我的祖母,年紀跨了百年,身子骨依舊相當(dāng)硬朗。清明之際,我回到家的時候,看見老太太獨自一個人坐在鐵門外,雙眸空洞地望著稻田上拔秧的叔伯。老太太有四個兒子,大兒子早夭,剩余三個兒子輪著贍養(yǎng)她,真是過上了皇太后的生活。照理來說原本安詳晚年的日子,卻怪生異端。
老太太的脾氣越來越大,逢人就罵。
老太太喜歡獨自一個人生活,我父親原本好心地勸勸她,卻被老太太劈頭蓋臉罵了一頓,無奈之下,一家人給老太太整了一個大倉庫出來,供她燒菜做飯。記得那天母親把我接回家的時候,原本放農(nóng)具的倉庫被整理得干干凈凈,老太太像尊佛像一樣坐在鐵門旁,也許因為年老失聰?shù)年P(guān)系,聽不著狗喚雞叫,更不知常年未回的孫兒站在她的身后。我母親趕緊催促我和老太太打聲招呼,老太太的年紀大了,脾氣越來越糟,他們說老太太連自己兒子都瞧不清了,可是卻見得自己的孫兒。
每逢過節(jié),我依舊有一堆事情要做,這回,我倒是沒有那么趕急,而是卸下自己身上的重物,搬了一根小凳子挨在老太太的身邊。小的時候,我父母常年在外工作,偌大的房子獨獨亮了一盞燈火,老太太成了我的長輩,又成了我的養(yǎng)育人。十幾年前,老太太似乎還聽得見,看得清楚,認得誰是她的兒子,脾氣也沒那么糟糕。讓我記憶猶新的是老太太還做得一手好菜,飯桌上老太太會喝些小酒,唱段小戲曲。酒足飯飽過后,也顧不得飯桌上的那些殘渣,而是搬兩張小木凳子坐在后門旁端倪著天上的星星。老太太一生似乎沒有什么愛好,信了一輩子的佛,如果真要說有的話,那就是收藏經(jīng)文,尤其是地藏經(jīng)。兩個人坐著的時候,老太太念念有詞,小時候我不懂,現(xiàn)在我倒是明白了,也許老太太是念給天上的老頭子聽的。
我在她身邊了喚了一聲,老太太充耳不聞。我第一次那么近距離地看著老太太的臉頰,灰暗的雙眸像是兩顆鵝卵石一樣鑲嵌了枯皮當(dāng)中,如同老樹盤根一樣。我想老太太盡管看不親切,灰色的眼眶下一定藏著她自己的一方世界,在那個世界中老頭子還在。我又喚了她一聲,老太太突然打了一個激靈,轉(zhuǎn)過頭來向我露出了一排殘缺的牙齒。
老太太的腿腳不利索,看見我回來了,非要起來給我拿些水果,我擺擺手,可是拗不過老太太的性子,把一些快爛掉的蘋果放在我手心里,又蹣跚地回到自己的椅子上。有時候,我母親經(jīng)常偷偷把老太太一些快爛掉的水果扔掉,換成新的放在她房間里,奈何老太太的記憶過人,我母親常常會因為這些事情連遭老太太的怪罪。久而久之,老太太成了鎮(zhèn)上出名的“罵人精”,腿腳還好的時候,自己還會走門串巷的,只是誰都知道老太太的名聲,每逢見著老太太在路上,大家伙都得避著走。
老太太坐在椅子上,我見著她手上拿著地藏經(jīng),口中和常年一樣念念有詞。當(dāng)翻到“地獄受刑圖”的時候,手就停在那兒,也許,今兒,老太太開始擔(dān)心自己的事兒了。
午餐的時候,我母親讓我收拾一下,清明之際,按照慣例是要放飯祭祖的。往常,老太太思想還清楚的時候,都是她一個人來主持,過了幾年,就由贍養(yǎng)老太太的母親來做儀式了。我是不懂鄉(xiāng)鎮(zhèn)世俗的這套,農(nóng)村人的祭祖相當(dāng)考究,要選在正午,擺上大圓桌,上面放著十大碗的貢品,子嗣至親都應(yīng)該十叩九跪以示敬畏周遭鬼神,老人說,這個時候跪的是閻王殿,叩的是鬼門關(guān),總有些鬼差會欺負新鬼的。
對于這些事兒,老太太是格外上心,不用家人去喊她,自個就拄著拐杖過來了,家里人都知道老太太脾氣蠻橫得很,若是這樁大事不由她親眼過目,怕是整個家庭又要遭罪了。房子的正上角就放著祖宗的神龕,老太太將手上的黃酒樽灑在神龕下,轉(zhuǎn)身將桌上的一碗米飯舉過頭頂,面對神龕,靜默了幾秒,隨即用含糊不清的方言對我道:“正平啊,來,拜拜你爺爺!”
我知道,老太太不會說,但是會做,她的脾氣很古怪,她的身體如同是鋼筋一樣堅韌。我難以想象一個年過百歲的老人還會為了這些事情操心操肺,一個被人說成瘋子的老婆子,卻懷著一顆敬畏世靈的心。
老人迷信,認為供奉過鬼神的貢品有著護佑世人的力量,太太做完了自己份的'活兒,仿佛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一樣,不管不問自顧自地回到后門口端坐著。我父親偷偷地在母親的耳朵旁說道:“別人說咱娘老年癡呆瘋了,我看沒事兒,這老婆子腦袋清楚得很,干活干事比咱們還講究呢!”
母親只是點點頭,沒有多說什么。看著老太太孤寂的背影,也許母親和老太太想的一樣,終有一天,坐在那兒的是自己。儀式之后,也沒有我什么事情了,母親的意思就是想讓我多去陪陪老太太,畢竟母親也知道,我是老太太親手帶到大的,總有一些特殊的感情在。
當(dāng)我回到倉庫的時候,老太太并沒有把那張小凳子撤掉,偶爾會撇我一眼,然后又失望地望向稻田上,F(xiàn)在想想,我還小的時候,老太太經(jīng)常會和我提一些她自己小時候的事情,老太太出生在戰(zhàn)爭年代,年輕的時候沒有過上好日子,我祖父用一輛自行車就娶走了老太太。聽老太太說,我祖父在私塾讀過幾年書,會寫些字,祖父就用蘆葦桿在草地上筆畫圖形,老太太看不懂,還真以為是字,其實那些只不過是祖父亂涂亂畫的,不過后來老太太知道了,倒也不責(zé)怪我的祖父,兩個人就這樣過了一個世紀。改革開放之后,老太太把剩下的了一些大洋都分給了孫子孫女,這些烙印了歲月的大洋墊在手心里相當(dāng)沉重,我依稀還能看見刻在大洋上的故事。
老太太緊攥著地藏經(jīng),眼眸中流露出了絲絲的憂慮。這個被街坊罵成“瘋婆子”的世界里似乎藏著別樣的情懷。俗話說:向佛之心,其言必善。對于我這個不懂世故的年輕來人說,真的弄不清楚這個年事已高的老太太會被這么多人唾棄。每當(dāng)談起老太太的事情,我的耳畔總會響起一些謾罵和詛咒,年幼的身份讓我無法去辯駁長輩們所說的一切,身之善心此刻變得那么軟弱無力,愚昧的世俗枷鎖讓我無法去開脫這個養(yǎng)育了我好幾年的老太太。
母親在給我打電話的時候,通常會埋怨老太太一番,可是最后總會說些感慨話來:人有時候瞎了聾了,未必是件壞事,等到你看透了世間的渾濁,老天爺就給你蒙上一片黑,朦朦朧朧的,就是讓你不要再去參與這個世間的爭端。我總是取笑我母親是個哲理大師,母親笑笑不說話,每個人到了一個年紀總要經(jīng)歷一些俗世俗難,挺過了就是福氣,挺不過就成了劫難。
我陪坐在老太太的身旁,突然,老太太起身去往自己的房間,好像在老箱子里搗鼓起什么東西來。我母親責(zé)令我不要進去,老太太有怪脾氣,每當(dāng)丟東西了,總會找子女兒孫發(fā)難。我就靜靜地等在外面,半柱香的功夫,老太太走了出來,手上還多了三張舊黃紙,看紙貌已經(jīng)碎得不成樣子了。老太太躊躇了一下,顫抖著把三張黃紙交到我手上,仰在椅子上不停地念叨著。
“正平,好東西,好東西哇!”
現(xiàn)在想起來,小時候,我也總是會聽老太太說,她有三樣寶貝,神神秘秘的,即便是我哭鬧央求,老太太也不愿意給我看。三張黃紙上用墨汁涂著一些畫兒,也許是時間有點久了,黃紙上的墨汁都散開了,不過看得出老太太將三張黃紙保存得依舊相當(dāng)完整。
在那個年代,三張畫成了老太太一輩子的寶貝。想來,老太太想在離開人世之前把這些寶貝交給下一代的人。此刻,我的情緒難以言表,杵在原地,等到回過神來的時候,晚霞早已散去,落葉飄過眼簾,老太太已經(jīng)回到了房間里,原地獨留下兩張凳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