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嬤,我難忘的六月雪散文
從蘇溪鎮(zhèn)楊梅崗村抵達義烏市的公路早已不再是當(dāng)初塵土飛揚的黃沙子路了,當(dāng)你一眼望去,盡收眼底的是一座貫通東西南北的“長天飛虹”——如一條巨龍盤旋于空中的互通式高架立交。當(dāng)我看見它,我?guī)缀跏悄衿翚獾,耳聽得不遠處一列高鐵疾馳而過,震發(fā)出的隆隆呼嘯聲,伴隨我一會兒清晰一會兒又模糊的視線,恍然起那一個“嬤”——杵立在上西陶村的村口,一個舉目遙遙望我的身影······
那里有一片黃黃的坡地,青青的草從間,如煙云凝含,靜靜地開放著一朵朵皚皚似雪的花兒——那是六月雪,是我艱難而堅強的嬤,我此生難忘的母親,我難忘的記憶。
嬤是義烏人對母親的稱謂,她是我兒時寄居期間的媽媽,嬤也是我大姐的婆婆,是我六個外孫,孫女的奶奶。
嬤長得不怎么好看,加上她右眼皮那一點先天性的眼疾,更損害了她本應(yīng)享有的美貌。不過,在我的映像中,她總是梳著一支長過腰際的辮子,黑拗拗地粗壯亮閃,煞是漂亮,惹眼。許是她這樣的打扮經(jīng)濟,無需化錢請人修理,臨干活時再盤成一坨高高的發(fā)髻,看去宛如蓋著山頭的一朵烏云,又如壓在她健壯身軀上面的一塊又黑又沉的石頭,以至于露著她那一截細(xì)潤的脖子,相映成趣,也讓我因此記憶深刻。
嬤很具親和力,一見到又瘦又矮小的我,先是摟抱我在她的胸前,竭力著以一口帶濃重義烏土語的“普通話”說與我,邊忙著騰出一只手來與我親昵,爾后,伴隨近處憨厚的小豬以及羊圈里時斷時續(xù)的“咩咩”的歡呼聲,懵懂無知的我一邊吃著她特意熬煮給的糖吞蛋,一邊如墜云霧地聽著她說著什么。
嬤與我母親同齡,與我母親一樣,早年喪夫,一生守寡,獨自養(yǎng)育四個兒子,這,對于當(dāng)時處在經(jīng)濟既貧窮又落后一個農(nóng)村婦女來說,其勞累和辛苦是可想而知的,好在不多久,長子和次子幾近成年,一個當(dāng)了村支書,一個早早地在蘇溪鎮(zhèn)楊梅崗農(nóng)墾場務(wù)了工,倒也卸卻了她不少的負(fù)擔(dān)。不幸的是,做村支書的大哥在我去她家不久,為防止那一場水庫大壩決堤而身染重病,年青青的便去了他父親那里做了伴。
是什么時候開始學(xué)會去河里摸蝦抓魚,學(xué)會放牛,割草,學(xué)會與羊“打架”之類,在我記憶中都已經(jīng)淡了去了,但那一日,被一頭倔牛一腳踢倒,滾落山坡下的事情我還是記得十分地清楚。
若不為生計所迫,嬤說什么也不會讓我去干那些“粗活”的,何況,我這么一個弱小的城里人。嬤忙著熱敷我受傷的那一只胳膊,邊喊我幺哥(我姐夫的小弟)趕緊去採藥。那一夜,她盡摟我在她的懷里,身體時不時地顫抖,分不清是擔(dān)心,是害怕、是自責(zé)、還是埋怨,也分不清是她的還是我的淚水,一把粗糙的手時不時地在我幼小的臉上抹著,又像是撫慰。那一夜,它成了我睡得最沉,最深、最長的一夜,自那一夜起,我每每都在她挾著一絲絲豬羊之類氣味的懷里進入夢鄉(xiāng),也是自那夜起,我永遠失去了放牛喂羊的機會。
臨到上小學(xué)了,嬤用三哥(我姐夫的大弟)退役時帶回的一件嶄新的軍衣縫制了一只書包,用自制的豆腐換得鉛筆橡皮一類的學(xué)習(xí)用品,嬤給與我的這些“特惠與照顧”是她四個兒子中誰也不曾擁有過的,這樣的“福份”讓我獨占了,因此使得我的這幾個哥哥們既羨慕又委屈的難受了好一陣子,盡管如此,二哥(我的姐夫)還是風(fēng)雨無阻地照例帶不斷地每天我去楊梅崗農(nóng)墾場外的那所小學(xué)。
每逢開鍋煮飯,嬤總會撈一把黃豆或是番薯什么的烘烤熟了給我,或者,從口袋里掏出不知從哪里弄來的糖果,偶爾有貨郎擔(dān)吆喝著路過家門,嬤總是毫不遲疑的滿足我的那一點要求。這樣的時候,是嬤最安閑的時候,也是我最享受的時候,我可以十分自在的依在她身邊享有如此的“偏心”。嬤從來不許她的兒子與我爭食,每逢卓上有一點魚蝦肉類的,必是我先占之用之,用嬤她自己的話說:我是“······家中最小的一個”······
每到夏收夏種,是最忙的季節(jié),也是我最盼望,最自由的季節(jié),因為,這樣的時候,我可以不受嬤和哥哥們的“約束”,可以滿田野,滿山坡,滿溪河地到處撒歡,無論下田埂捉泥鰍,還是上河道逮青蛙,忙乎的`他們根本騰不出手來看管,不過,我常有時在他們的身后撿拾遺落的稻穗,看一把沉甸甸的稻穗對著我低頭頜首,覺得十分的好玩,實在是鬧騰得渴了,便捧上一只大葫蘆罐猛猛地喝上幾口既澀又苦的“茶”——六月雪。
“六月雪”,別稱滿天星,因它花開于夏,花形細(xì)小似雪而故名,置它于蔭陽處,施水適量,避酷暑疾寒即可鮮活于四季,寡水淡肥無礙它花開如初;蛟S,它原本出于貧脊,知其價值者為數(shù)不多,賞其意韻者為數(shù)更少。其時,只因家中拮據(jù)非常,嬤常以六月雪代以解暑,一把洗凈干癟的六月雪連桿帶葉,剁碎了泡在開水壺里,不消多久,便是一壺清瀝的茶了,嗣后,隨年事漸長,確信它健脾消暑的作用,且是一味可以入方子的好藥,再看它葉細(xì)如瓜子,白花簇簇如梅朵的令人喜愛,干脆來個一窩端,連根帶土的把它移栽于瓦盆里。自然,以六月雪代茶,其味不同與茶香,既苦又澀,但喝久了,漸覺它獨具特有的甘美。如此的粗茶一喝便是多年。讓茶葉取而代之,興許是一個這樣的過度,只因日子不再窘迫。
再見嬤是我回杭州以后,歇下學(xué)業(yè),有了一份好的工作與收入。據(jù)姐夫說,嬤知道了我要去看她,一晚沒能好睡,一大早便起來包了好多我最喜歡吃的棕子,熬制了不少的米花糕,煮了紅棗湯,加上初見我時的糖吞蛋,急忙忙的去村口迎接。
別去回杭那年我十二歲,再見嬤已隔了八年之久,嬤蒼老了不少,但不見了她愁眉苦臉的樣子,也不見了掛在她后腦勺那一支長長的辮子,剪短了的頭發(fā)已顯斑白,一邊戴上那一頂權(quán)作我一點點孝心的帽子,她笑盈盈的眼里擒著激動的淚花,我也忍不住地掉下淚來,看她依舊保持著原來的艱苦與樸素。
新屋是一幢三開間兩層樓房,在我去之前就已砌上好一陣子了,還散發(fā)著木梁的余香味,老屋還在,保留著原樣,上了鎖,極像是為我保存一段舊去的記憶,替我收藏起那一段遠去的歲月。三哥早已娶妻成婚,有了二個兒子,與三嫂一起做著生意,幺哥也是,學(xué)著嬤起早貪黑的樣子,開著一家超市,不同的是、多年不見,親如手足的幺哥在我面前多了幾份靦腆,與我不再有以往摟摟抱抱的親昵。我操著一口流利的義烏話與他們敘舊,歷歷往事猶如升騰在房頂上的炊煙,飄溢著縷縷不斷的溫情······
臨別,嬤說什么也要送我去火車站,若沒有姐夫的阻攔,當(dāng)列車駛過上西陶村口,只見嬤穿著我買給的那一件藍色大襟衣杵立在村口,遙遙舞動她手里那一方我權(quán)作留念的紅領(lǐng)巾。
得知嬤離世故去的噩耗,她熟悉而難忘的身影早已化為一把黃土,我沒有一絲悲,沒有一滴淚,有的盡是喘不過氣的窒息感,一個勁兒地自責(zé):為什么不趁早、趁她健在時多去看看,多去陪伴一會,這樣的至愛,我為什么不能在她日思夜盼中放下自己的生活與事業(yè),去實現(xiàn)我曾經(jīng)許下的承諾;為什么只當(dāng)陰陽兩隔、再也見不到她的身影時才愿意去嘗受悔恨交加的滋味,縱然再多滿腹的抱歉,還能有什么可以代償!
不復(fù)存在的嬤一如不復(fù)存在的義烏全市舊貌,存在于我眼前盡是滿眼鱗次櫛比錯落別致的高樓大廈,滿眼繁榮的義烏小商品市場,滿眼開闊的馬路,滿眼盡是——川流不息的勤勞、刻苦而善良的義烏人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