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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烙在記憶深處的痛》
時光的河流，可以沖走心中無數(shù)的記憶。不管是曾經(jīng)的悲傷，還是曾經(jīng)的歡樂。不管是成功的喜悅，還是失敗的煩惱。然而，有一樣東西，卻讓你刻骨銘心，痛徹心扉，終生難忘。那就是，當你眼睜睜地看著你最摯愛的親人無奈地、不舍地、抱憾地離去時，而你卻是那樣地無助，那樣地無能為力。
——題記
小外甥先平的離世，讓我整整自責，痛心，悔恨了三十年。外甥離世那年才十二歲。外甥有一張圓圓的臉蛋，一雙清澈明亮的大眼睛，那雙大眼睛里總是透著一股伶俐和聰慧。他說起話來，快人快語，只要見過他的人，沒有不被那個孩子的天真可愛所吸引的，他的親戚鄰居們也沒有不喜歡那個懂事的孩子的。
那一年我在村小學當老師。一天，大姐步行了十多里路，火急火燎地來到我們家。一見到父母親，大姐眼淚便嘩嘩地流了下來。正在做飯的母親忙停下手里的活，急忙走上前去，扯起衣角給大姐擦眼淚。你怎么了?大丫?母親一問，大姐哭得更兇了，眼淚象下雨一樣，越流越兇。
是婆家人欺負你了?還是?正在一邊用高粱桔扎掃把的父親也站了起來，關(guān)切地問。
沒有人欺負我。是平兒，平兒他大姐哽咽著，說不下去了。
平兒他怎么了?父母幾乎異口同聲地問大姐。
平兒，平兒他得了白血病。大姐絕望地回答。
父母親都是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大字不識幾個。對肚子痛，腿腳痛這些鄉(xiāng)下人常犯的病，可能還很熟悉。而對這種病，他們幾乎連聽都沒聽說過。
當時，中央電視臺正在熱播一部風靡全球的日本電視連續(xù)劇《血疑》。劇中女主人公幸子得的就是這種病，幸子的遭遇，引起了廣大觀眾的極大關(guān)注。人們?yōu)樾易尤松牟恍叶鴾I流滿面，更為幸子與病磨頑強抗爭的精神而折服。但是當時中國農(nóng)村有電視機的家庭，少之又少。大多數(shù)人，尤其是身為農(nóng)民的父母親，幾乎無緣看一眼電視。因為在學校任教，所以，只要一有空，我就經(jīng)常守在學校那臺十一英寸武漢產(chǎn)黑白鶯歌牌電視機前，看新聞報道和電視劇。所以，對這種病，我略知一二。
我用自已的理解，跟父母親解釋說：這種病就是血液內(nèi)的白細胞增多。說通俗點，就是血液全部壞死了。
那可怎么辦哪?父母親聽我這么一說，臉色都變得鐵青。母親著急地說：血都壞了，那不就沒得救了?
那該怎么辦哪?父親仰天長嘆一聲：我的外孫子怎么會得這種病啊?父母親和大姐一樣，都嗚嗚嗚地大哭起來。
那外甥到醫(yī)院去了嗎?我驚恐萬狀地問大姐，有錢嗎?一定要好多錢吧?
是要好多啊!大姐一邊哭一邊說，我就是來弄錢的啊!
在這個時候，再也沒有什么東西比錢更重要，更珍貴的了。它是生命得以延續(xù)的唯一保障啊。那個時候農(nóng)村剛剛實行土地承包責任制，我們家的經(jīng)濟條件，用一窮二白來形容，可以說毫不為過。我在村小教書，每月工資僅三十塊錢。每次工資一發(fā)，就全部交給父母親買化肥買農(nóng)藥，用在農(nóng)田里了。
這可該怎么辦啊?父母親瞅瞅大姐又望望我，大家都沒有了主意�？珊⒆拥昧诉@種病，就是砸鍋賣鐵也要為孩子治啊!
四伢子，快拿繩子來。父親吩咐我，我們把那頭豬拉到食品站去賣了。
母親快步跑到外邊，去叫隔壁的三叔幺叔來幫忙。我拿了兩根套牛耕田的麻繩，和父親一起走到豬圈。豬圈里有兩頭豬，那頭大的，是年初養(yǎng)的，準備給三哥年底結(jié)婚時做喜豬用的。小的那頭，則是準備等大豬殺了后，繼續(xù)采積農(nóng)家肥的。
隔壁的三叔幺叔過來了。三叔在后面將大豬的尾巴緊緊地拉著，幺叔和我一邊一個，緊緊地扯著大豬的耳朵，父親則用麻繩在大豬的脖子上套著圈兒。大豬如臨大敵似地左右前后亂撞著，亂蹦著，亂拱著，如同上刑場一樣，尖聲嚎叫著。嚎累了，就上氣不接下氣地喘著粗氣。費了好大的周折，我們終于將大豬捆綁在架子車上。然后，我，父親，母親，大姐幾個人，象押解犯人一樣，把大豬拖到了區(qū)里的食品站。
食品站的工作人員左瞅瞅，右看看，一邊說大豬太瘦，價錢不能出高。一會又說豬的肚子里食水太多，要等豬把屎和尿拉干凈才能過磅。總之一句話，你們養(yǎng)的豬子不好，要低價收購，看你們怎么說。
同志哥啊，這可是用來救命的啊!父親一邊奉煙給工作人員抽，一邊拱手向他們作揖行禮。
救什么命啊?一頭豬能賣幾個錢?救得了誰的命啊?工作人員一邊慢條斯理地說著，一邊把磅秤推過來。
經(jīng)過一路的掙扎，豬子已經(jīng)沒有了力氣，蔫蔫著腦袋。
快些同志哥。父親焦急萬分地催促著。
著什么急啊，老哥?就算看病也不在乎這一時半刻啊!工作人員抽著父親遞過去的煙，慢悠悠地說。
我真恨不得甩那人兩巴掌，太不把人的事當做一回事了。你能快些嗎?同志!我望著他，催了一句。你少說話，沒人拿你當啞巴!母親白了我一眼。大姐也眼巴巴地望著那人。
好了。我不跟你小青年計較。工作人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把豬抬到磅上來。別讓它掙脫跑了。
我和父母大姐齊齊動手，把豬抬到磅秤上。接過工作人員遞過來的八十塊錢后，大姐頭也不回地慌忙跑走了。母親在后來叫道：大丫兒啊，你快搭車回去，弄孩子上醫(yī)院，我們想辦法弄了錢，就給你送過去!
我和父母離開了食品站，急匆匆往回跑。跑到半路上時，父親忽然記起什么似的，對母親說：你和四伢子快回去，我去找一個人，看能不能借到一些錢。誰啊?母親有些期待地問，區(qū)上你又沒有熟人。
區(qū)里的財經(jīng)主任，你忘了?父親說，上回到我們家去的那個高個子。
好好好，不啰嗦了，你快去快回!母親催促父親，借得到借不到，都快點回去啊!
區(qū)里的財經(jīng)主任我認識，叫徐業(yè)材。我在H省軍區(qū)工作的叔父春節(jié)回家省親時，徐業(yè)材到我家來過。父親去區(qū)里了，我和母親幾乎一路小跑回到了家。
沒過多久，父親回家了，一付垂頭喪氣的樣子。借到錢沒有啊?我和母親望著父親，母親緊張地問。他不肯，他說那是公款，他不敢隨便挪用。父親有氣無力地說：哎，別提了!
父親不說，我也知道個中原因。叔父回家省親時，徐主任到我家，吩咐我叔父，把他的大兒子弄到叔父所管轄的部隊當兵，叔父當時就拒絕了。所以，現(xiàn)在父親有事求他，他肯定不會幫忙了。
父親又向三叔借了一架板車，和我把堆在禾場上的棉桔裝上去，叫母親拿來繩子，把堆得老高的棉桔用繩子扎牢，綁緊。然后，我們又拖著滿滿一板車棉桔，到區(qū)里去賣給那些做包子鍋塊的人。隨后，我又到村小學找校長支了兩個月的工資。我把父母親東拼西湊的幾十塊錢，和我借支的六十塊錢，總共一百多塊錢，小心翼翼地揣在懷里，騎上自行車，拼命地趕往大姐的家。
大姐已經(jīng)把錢送到醫(yī)院去了。姐夫的弟弟告訴我，外甥是前幾天因發(fā)高燒，鼻子嘴里到處流血，還伴有抽搐，而送到醫(yī)院檢查的。醫(yī)生診斷后，初步確定為急性非淋巴性白血病。讓姐夫趕緊把外甥送到大一點的醫(yī)院去做進一步的確診和治療。姐夫的哥哥在五七油田工作，他求單位領(lǐng)導派車把外甥接到廣華醫(yī)院去就診，住院的。我把錢交給了姐夫的弟弟，叮囑他趕緊送去。
一個禮拜后，我又帶著父母親和我的哥哥姐姐們想方設(shè)法籌集的幾百塊錢，趕到廣華醫(yī)院，去探望外甥。外甥的臉一片臘黃，精神不振�？吹轿胰チ耍馍@出有些激動的神情來。他柔弱地叫了聲：舅舅。我看到他眼角流下了淚水。
外甥平時放假的時候，經(jīng)常到我家來玩。他很喜歡捕魚捉蝦和釣魚之類的。我家旁邊有一個大水塘，外甥經(jīng)常和我還有我大侄兒一起，在塘里釣魚，有時候運氣好，一天可以釣上五六斤小魚小蝦。
除了釣魚捉蝦之外，外甥對讀書寫作也十分感興趣。我喜歡寫作，當時是縣廣播站的通訊員，經(jīng)常在省縣廣播電臺報社發(fā)表一些新聞文學作品。外甥每次看到我寫的文章，都要反復看幾遍，還直夸：舅舅的文章又發(fā)表了。舅舅真有本事。
于是外甥自已也學著寫一些小文章。寫他在學校與同學們在一起勞動，學習的情景;寫他聽到的看到的想到的一些事情和感受。他的日記本子也寫了一本又一本，我總覺得，外甥有一種讀書習文的天份。
外甥患病這一年十二歲，讀初中二年級。因為患上了這種病，需要反復檢查，治療，所以，姐夫跟學校請了長假。經(jīng)過醫(yī)院的及時救治，外甥的病終于有了些許好轉(zhuǎn)。因為在醫(yī)院住院花費巨大，而且醫(yī)療費用也十分昂貴，所以姐夫和姐姐便讓外甥出院，住在家里，帶回來的藥品和針劑，由村衛(wèi)生室的`醫(yī)生幫忙處理。
外甥一個人呆在家里，很落寞，很無聊。他央求他父親，讓他父親把他送到我家里來。外甥打開書本，一頁一頁地讀著，還用紅色圓珠筆把不清楚的問題做上記號。然后打開新華字典，一一查找。確實弄不明白的地方，外甥就讓我給他做解釋。由于受我的影響，外甥寫的第一篇文學作品《在患病的日子里》，在《沔陽文藝》發(fā)表�？吹阶砸训淖髌纷兂闪松l(fā)著油墨清香的鉛字，外甥激動地流下了幸福的眼淚。
可是沒過多久，外甥的病情又復發(fā)了，發(fā)燒，嘔吐，鼻孔嘴里出血，腿腳腫脹疼痛。姐姐姐夫又將外甥送到了廣華醫(yī)院�？蛇@次醫(yī)生說病情惡化了，比上次嚴重得多必須立轉(zhuǎn)院到省里的醫(yī)院。
外甥被送到了同濟醫(yī)院血液病科。高昂的住院費和醫(yī)療費用，姐夫一家人實在無力支付。親戚朋友，凡是能借的，都已經(jīng)借遍，怎么辦啊?所有的親人都為此愁眉苦臉，一籌莫展。醫(yī)生警告說，要馬上進行血型配對，進行骨髓移植，否則，病情會越來越遭，后果將不堪設(shè)想。
在走投無路之際，我忽然想到了：去找外甥所在的學校領(lǐng)導，跟他講明情況，讓學校發(fā)動學生，為外甥募捐。無論是多是少，只要能解燃眉之急就行。我懷著滿腔的希望，來到了外甥所在的學校。我給領(lǐng)導們發(fā)煙，求情，講明情況。個子有些矮胖的校長打著一臉官腔，蔑視著我：請問你是哪兒的領(lǐng)導?然后他怪笑著說，我憑什么要聽你的話?你想得太天真了。我誠懇地告訴他說，我是縣廣播站的通訊員，我以一個新聞工作者的職責，請求他能發(fā)發(fā)善心，幫幫我的外甥，到時候我會寫一篇文章，對學校師生幫助白血病患者，踴躍獻愛心的事績進行報道。也許是我太相信文字的力量，也許是我的天真的想法，引起了他的憤怒。矮胖個校長哼了幾聲，開始趕我了。請你走開，記者先生，我們這兒不歡迎你。我的臉紅一陣白一陣，象被人抽了幾個耳光。我憤怒地離開了學校，心里淌著血，眼里流著淚，回到了家。
外甥又回到了家。因為交不起醫(yī)療費和住院費。也跟之前一樣，住到了我們家，帶回來的那些藥品和注射劑，也由村里的醫(yī)生幫忙處理。
外甥跟我們講起了在醫(yī)院的一些見聞。他說每天都看到有人從病房里被蓋上了白色的床單被罩抬出去，每天都聽到有人傷心欲絕的哭喊聲。也許，我的外甥根本沒有意識到，下一個，可能就是他啊!
外甥雖然沒有了先前的活潑，可卻象全然沒有發(fā)生過什么似的，依然樂觀著。一天下午，外甥拿出他寫好的一篇文章《我要讀書》，讓我給他看看。文章用方格稿紙謄寫得整整齊齊，外甥說：舅舅，我耽誤的課程太多了，我想快點去上學!你幫我發(fā)到報社去吧!
我一字一句地讀著。那是外甥用心和血寫成的文字。這些文字感染著我，給我從來沒有過的力量和勇氣。我毅然地把外甥的文字投給了《人民日報》。
當時，《人民日報》并未刊發(fā)外甥的文章。但是，文章寄出兩個禮拜后，外甥所在的學校，就收到了大批來自北京第十一中學的學生來信，在信中，學校師生這樣寫道：親愛的先平同學，我們收到了《人民日報》轉(zhuǎn)來的你的來信。讀著你情深意切的文字，感受著你那顆珍視生命，熱愛學習，與病魔頑強拼搏的心。親愛的先平同學，你是我們的同學，我們的兄弟，我們的親人，讓我們用最真摯的愛心，用最溫暖的胸懷，來擁抱你，有幫助你，來愛護你我們北京市第十一中學的師生，將向你獻出我們的拳拳愛心。期待著你的來信。
北京第十一中學的師生們，已經(jīng)用他們的行動，做好了向外甥獻上他們愛心的接力賽，這是多么令人期待和喜悅的事啊!然而，令人捥扼痛惜的是，就在第二天傍晚，小外甥的病情突然惡化。七竅流血，帶著對親人的無限眷戀，帶著對知識的無盡渇望，離開了這個他愛著的世界，和愛著他的親人們。
小外甥走了，帶著這份遲來的愛。留給了這個世界無盡的遺憾和悲傷。
也許他只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塵埃。也許，在某些大人物眼里，他甚至不如一棵野草。然而，在我心中，小外甥則是天上最亮的一顆星星。
小外甥啊，你是我心中無法抹去的痛。為了你過早逝去的生命，舅舅整整自責，悔恨，心痛了三十年啊!但愿天堂于你，不再有病痛的折磨，不再有來自外界的任何干擾和紛爭。但愿天堂于你，是一片凈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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