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鶴仙悄郊原帶郭
悄郊原帶郭。行路永,客去車塵漠漠。斜陽映山落,斂余紅、猶戀孤城闌角。凌波步弱,過短亭、何用素約。有流鶯勸我,重解繡鞍,緩引春酌。不記歸時早暮,上馬誰扶,醒眠朱閣。驚飆動幕。扶殘醉,繞紅藥。嘆西園、已是花深無地,東風(fēng)何事又惡。任流光過卻,猶喜洞天自樂。
這首詞從時間上說是記昨日黃昏到今天清晨的事。是送別復(fù)有所遇,醉眠朱閣,驚風(fēng)醒人,再看落花,再嘆身世,聊以自解之狀。一“悄”字,刻劃靜態(tài)。郊原廣闊,圍城如帶,而路長車行揚(yáng)塵,漠漠茫茫,模糊不見,意中含情。“斜陽”句,美極,寫夕陽映山,余光斜照城角,有大自然景色,也有建筑姿容。寫景寓情,斜陽猶戀孤城闌角,人今別后,怎不相思?意在景中!傲璨ā本浜霾迦脲忮讼喾曛,非約而遇,喜出望外,再加以“流鶯勸我”,解鞍引酌,又有多少歡晤。這里是挑起波瀾,而又鋪敘開來,急煞而止。換頭似別開生面,實際上是從上片的“凌波”事引來的,寫的是今朝事了!靶衙咧扉w”語略而事豐,實際上是由于醒來才知道昨宵是身眠朱閣,而如何到此來,則不記得何時、何人把自己送到這里的了!绑@飆動幕”再掀波瀾?耧L(fēng)吹來,花事堪慮。于是“扶殘醉,繞紅藥”,護(hù)花費(fèi)盡精神。然而如何呢?“嘆西園、已是花深無地”。極具體,極形象,較泛言花落之多,沉重萬分。然而還不夠,再加上“東風(fēng)何事又惡”,這里斥東風(fēng),又是不明言落花,而痛恨那吹落花的東風(fēng)。真是大開大闔,馳騁縱橫。末兩句急下,無可如何,不了了之,求自得這樂。是“任流光過卻,猶喜洞天自樂。”自我解脫,這世界只有求仙成道最好,實寓隱逸之思罷了。
這首詞,在章法上確實直敘中有波瀾,而又都有跡象可尋,真是“結(jié)構(gòu)精奇,金針度盡。”(周濟(jì)《宋四家詞選》)友人羅忼烈教授稱“此詞當(dāng)是暮年避地睦州時紀(jì)事之作。……然其時花石綱擾民愈甚!畤@西園,已是花深無地,東風(fēng)何事又惡!彝庵,或刺民窮財盡而猶橫征暴斂也!保ā吨馨顝┣逭嬖~箋瑞鶴仙附記》)這對我們認(rèn)識這首詞的思想意義,是有很大幫助的。周邦彥詞,慣用比興手法,香草美人,均有所指。其胸次高、書卷多,有感而發(fā),發(fā)而必中。(金啟華)
西平樂稚柳蘇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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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邦彥
元豐初,予以布衣西上,過天長道中。后四十余年,辛丑正月,避賊復(fù)游故地。感嘆歲月,偶成此詞。
稚柳蘇晴,故溪歇雨,川迥未覺春賒。駝褐寒侵,正憐初日,輕陰抵死須遮。嘆事逐孤鴻盡去,身與塘蒲共晚,爭知向此,征途迢遞,佇立塵沙。追念朱顏翠發(fā),曾到處、故地使人嗟。道連三楚,天低四野,喬木依前,臨路敧斜。重慕想、東陵晦跡,彭澤歸來,左右琴書自樂,松菊相依,何況風(fēng)流鬢未華。多謝故人,親馳鄭驛,時倒融尊,勸此淹留,共過芳時,翻令倦客思家。
據(jù)詞前小序知該篇寫于“辛丑正月”,辛丑年,即宋徽宗宣和三年(1121),詞人當(dāng)時正六十五歲,也是他生命走到盡頭的一年。序中所云:“避賊”的“賊”,系指方臘。據(jù)史籍記載,宋徽宗宣和二年(1120)秋,方臘率江、浙一帶農(nóng)民起義,反抗北宋王朝的沉重剝削,義軍迅速占領(lǐng)杭州(今浙江)、歙州(在今安徽)等六州五十二縣,東南震動。
該詞寫盡四十余年前故地的風(fēng)光景色及今日又重游時的不勝感慨之情。
上片前半寫景后半抒情!爸闪K晴”三句寫春之初至:柳才甦、雨方停,川流悠悠遠(yuǎn)去,不覺春天已徐徐到來!肮氏迸c“稚柳”相對,“歇雨”與“蘇晴”相承,對偶工巧。下面“駝褐寒侵”三句,仍繼續(xù)對初春景象作渲染:稚柳剛披上一層輕柔的綠紗,那老枝上自然還帶著雪襲霜欺的痕跡駝褐色,令人愛憐的初春的太陽,剛剛灑放出一些溫暖,便被淺淺的樹蔭拚死遮擋。以上全是景語,但卻處處留情,如:“川迥未覺春賒”的“未覺”、“正憐初日”中的“憐”、“輕陰低死須遮”中的“抵死”等詞,哪一處不與詞人此時的心情緊緊相連?“嘆事逐孤鴻盡去”以下直至上闋尾“追念朱顏翠發(fā),曾到處、故地使人嗟”諸句,皆為情語,但也未離“孤鴻”、“塘蒲”、“塵沙”等動、靜景物。這段感情抒發(fā)從一個“嘆”字起始,慨嘆四十年來經(jīng)歷的人情世事,皆已隨秋去春來的孤鴻疾飛而去,自身也與塘中的蒲葦一齊衰老枯黃,怎能知道將要去的地方前途如何,長久地沉思著站立在平坦的沙岸,追憶四十年前還是朱顏烏發(fā)的翩翩少年的時候,曾經(jīng)游過的地方,這次重來令人思緒萬千!肮实厥谷肃怠钡摹班怠弊智∨c“嘆事逐孤鴻盡去”的“嘆”字一首字一尾字,前后照應(yīng),把這大段的感慨囊括其中。極似詞作者的精心安排。
下片抒發(fā)倦游思家的心情。先交代詞人沉吟佇立之處“道連三楚”,“三楚”,指秦漢時將戰(zhàn)國時楚地分為東楚、南楚、西楚;又據(jù)《三楚新錄》載:五代時馬殷據(jù)長沙,周行逢據(jù)武陵,高季興據(jù)江陵事,因三國都在古楚地,故稱三楚”,此處“三楚”應(yīng)泛指今之湘鄂一帶;而“道連三楚”與下面“親馳鄭驛”相聯(lián),則可知詞人些時身在由鄭地(今河南)通向湘、鄂的交通要地。
這里“天低四野、喬木依前”,天似穹廬、四野處地天相銜,故言“天低”,高大的喬木依然如四十年前,然而如今自己舉足要踏上前方征途的時候,卻是心境很不平靜,“臨路敧斜”句中“敧”有不齊、不平之義,與“斜”同,在這里似應(yīng)形容內(nèi)心的活動。自“重慕想”至后五句便是心境不平靜的內(nèi)容:一種追求和向往又在心底翻騰,羨慕像東陵侯召平與彭澤令陶淵明一樣韜影晦跡、鄙視功名歸隱林下的生活;以琴、書自娛,閑時依松賞菊,何況自己精力尚沛、兩鬢尚無白發(fā)。“東陵”一詞,指秦東陵侯召平,在秦被滅后,變成平民,種瓜于長安市東,人喜其瓜甜美,因呼之為“東陵瓜”;“彭澤”,指東晉陶淵明曾為彭澤縣令,因看不慣官場中的丑惡與黑暗,決心不為“五斗米折腰”而掛冠歸田,并作《歸去來辭》一篇。中有“三徑就荒,松菊猶存”、“悅親戚之情話,樂琴書以消憂”之名句,也便是該詞“左右琴書自樂,松菊相依”的出處。這里借用故典,抒發(fā)出欲歸隱林下的心情。“多謝故人,親馳鄭驛,時倒融尊,勸此淹留,共過芳時”諸句,則是由衷感謝當(dāng)年的故交好友,他們親來我下榻處,為我接風(fēng),邀我宴飲,執(zhí)壺把盞,熱情留我共同度過百花即將吐艷爭芳的春天。長調(diào)至此,已經(jīng)將情、景鋪敘抒發(fā)得須眉盡現(xiàn)、無比細(xì)膩,大有難以收韁勒馬之勢。然而“翻令倦客思家”一句,忽地跳了出來,便產(chǎn)生了裂帛、斷流之效,十分精巧;故人的殷勤挽留反而讓我這個疲倦無比的游子盼望著返家!胺弊鞣唇猓槐M管前面有“何況風(fēng)流鬢未華”表示身體尚健,但“倦客思家”也流露出內(nèi)心的疲憊,大有人生走入盡頭的味道。
“昔人論詩詞有景語、情語之別。不知一切景語皆情語也”(《人間詞話》),如此看來,該篇長調(diào)可說無一處不作情語了,只是它流露的感情比較消極、凄清,入眼的景物也多蒙上淺冷灰淡之色。如“稚柳”、“駝褐”、“塘蒲”、“孤鴻”、“塵沙”、“天低”。留給讀者思索的是不知這位宋徽宗駕前以粉飾、歌頌升平著名的供奉文人,在這里流露出的歸隱,是出自對官場生活的厭惡,還是真正感到身心交瘁?因為這首詞寫在他絕命謝世的一年,所以也可以認(rèn)為是后者。(韓秋白)
憶舊游記愁橫淺黛
周邦彥
記愁橫淺黛,淚洗紅鉛,門掩秋宵。墜葉驚離思,聽寒螿夜泣,亂雨瀟瀟。鳳釵半脫云鬢,窗影燭光搖。漸暗竹敲涼,疏螢照晚,兩地魂銷。迢迢,問音信,道徑底花陰,時認(rèn)鳴鑣。也擬臨朱戶,嘆因郎憔悴,羞見郎招。舊巢更有新燕,楊柳拂河橋。但滿目京塵,東風(fēng)竟日吹露桃。
該詞描寫一個多情的風(fēng)塵女子對心上人刻骨相思的情景。通過愁容、愁態(tài)、動作行為的勾劃,把人物因相思不得見的焦急、矛盾到傷感、到怕被遺棄的復(fù)雜心情,一一挖掘出來,十分生動細(xì)膩。
上片主要寫女主人公的愁容、愁苦的心態(tài),與蒙上愁苦之色的環(huán)境。頭兩句先為人物寫容:黛石淡掃的蛾眉愁鎖、瑩瑩淚水沖洗著面頰上的紅粉;“門掩秋宵”是說秋夜深沉,閨門已經(jīng)掩上,女主人公要休息了。下面“墜葉驚離思”三句寫欲睡不能:連窗外輕輕的墜葉聲也使充滿離別情思的女主人忽然而驚;寒蟬凄切入耳,也覺得像斷腸人的啜泣聲;更別說那卷地而起的秋風(fēng)夾著瀟瀟亂雨,尤其無情,點(diǎn)點(diǎn)滴滴就如同澆在她心中!傍P釵半脫云鬢”,她無心再整晚妝,如云的烏發(fā)蓬蓬松松也已插不住金釵;癡呆地不能成眠,眼睜睜注視著“窗影燭光搖”,隨著搖曳的燭光,人物的內(nèi)心活動也在升騰。“漸暗竹敲涼,疏螢照晚!比栽谶M(jìn)一步渲染環(huán)境凄涼:雨漸停風(fēng)漸住,只剩殘雨敲竹,院內(nèi)時有流螢在夜空中閃動,秋夜越是清冷,那相思的愁火越是殘酷地折磨著人;“兩地魂銷”,人分兩地相思不見,對此寂寞黯然失魂。
上片寫女主人公對心上人的暮想,一層層摹形狀態(tài),細(xì)如剝筍。下片寫她對心上人的晝思,側(cè)重在心理勾劃。從“迢迢”到“時認(rèn)鳴鑣”是一個層次,也是女主人公的一個念頭:心上人已離她遠(yuǎn)去,欲探尋離人的消息只能去道路旁、花蔭下,去仔細(xì)辨聽來往奔走的騎馬人中,有沒有自己熟悉的駿馬的嘶鳴。下面“也擬臨朱戶”三句,則是又一層意思,是女主人公的另一種思想活動:也曾想過親自登上高大的朱門去與心上人相會,但可嘆因心上人而容貌憔悴的她,卻又羞于去見自己的心上人。這是多么矛盾、真實而又復(fù)雜的心情,詞人把它生動地刻劃出來。“舊巢更有新燕”卻又揭示一層令女主人痛苦萬分的猜想:舊年的燕巢里也會飛進(jìn)新燕,遠(yuǎn)去的薄倖人是否又覓新歡?垂柳有意流水無情,不見那千絲萬縷的柳絲輕柔地吻著橋下那匆匆流去的水波!結(jié)尾句“但滿目京塵,東風(fēng)竟日吹露桃”是景語,但也是凄苦的情語:但見滿眼飄自京都的飛塵,被東風(fēng)卷裹著從早到晚地吹弄著帶有露水的薄命桃花。
該詞特色在于寫景抒情,筆調(diào)細(xì)膩?zhàn)兓兄;遣字用語極盡含蓄。成功地塑造出一位情有獨(dú)鐘卻又偏遇薄倖的風(fēng)塵女子,日夜都在癡癡地思念心上人的形象。(韓秋白)
漁家傲灰暖香融銷永晝
周邦彥
灰暖香融銷永晝,葡萄架上春藤秀。曲角欄干群雀斗。清明后,風(fēng)梳萬縷亭前柳。日照釵梁光欲溜,循階竹粉沾衣袖。拂拂面紅如著酒。沉吟久,昨宵正是來時候。
這是一首詠情詞。借一個昨宵與情人歡會的女子,次日仍沉湎在喜悅興奮中的情態(tài),歌頌人間醇如美酒的愛情。風(fēng)格含蓄中不失明快。
上闋寫春景,從閨房內(nèi)寫到庭院里,一派春光明媚,盎然生機(jī)。首句“灰暖香融銷永晝”寫的是春在室內(nèi):燃了一夜的熏香還散發(fā)著未散的芬芳,段段殘灰也還留著火的余溫,下面自“葡萄架上青藤秀”至上闋尾,除“清明后”三字是明確交代季節(jié)時間外,全是寫春到庭院,寫得極有層次:葡萄架上的藤蘿正抽放新葉新條,秀色誘人;游廊雕欄轉(zhuǎn)彎處,有一群可愛的麻雀在唧唧啾啾地追逐戲逗;陣陣輕風(fēng)正在精心梳理著亭前飛舞著的萬條垂柳。詞人在這里以多彩的妙筆,繪出了春臨富貴人家的一幅工筆畫。
下闋主要寫人。著筆輕柔,不留痕跡,而人物的形神自現(xiàn)。先著筆處在美人的發(fā)際:“日照釵梁光欲溜”,“釵梁”指插在秀發(fā)內(nèi)的金釵露在外面的部位;這句是寫,春日的艷陽照著她鬢邊的寶釵光華流動。再著筆于美人的動作、衣服:“循階竹粉沾衣袖”,這是說:她撥弄著繞階生長的綠竹款款而行。全不在乎膩香的竹粉沾滿了衣袖。更加絕妙的是下句“拂拂面紅如著酒”,“拂拂”,是風(fēng)吹動貌;白居易《紅線毯》詩有“綵絲茸茸香拂拂,線軟花虛不勝物”之句;這一句是寫:春風(fēng)吹拂著她嬌美的面龐,紅潤無比如同酒醉。寥寥三句、輕輕幾筆,便將一個光艷照人的多情女子的神態(tài)勾畫了出來,輕松灑脫,不見雕琢。結(jié)尾處“沉吟久,昨宵正是來時候”為讀者點(diǎn)透了迷津:原來她那樣久久的沉吟不語,正因為昨天夜晚正是情人來赴幽會的時候,充滿柔情的回憶是多么美好,萬萬不能打破。這是直入人物心里的一句,語詞平直無奇,卻像一方閃閃發(fā)光的秤錘,顯示出它稱量全篇的收束力。
該詞抒情體物十分工巧,詞語典雅含蓄。此外,詞人極精音律,全篇句句盡使入韻,無一破例,讀來別有一番情味。當(dāng)然這些技巧上的精湛,掩蓋不了內(nèi)容的空虛,醉心描寫的也就是如詞中所表露的男女之間的相思離合之情。(韓秋白)
望江南游妓散
周邦彥
游妓散,獨(dú)自繞回堤。芳草懷煙迷水曲,密云銜雨暗城西。九陌未沾泥。桃李下,春晚未成蹊。墻外見花尋路轉(zhuǎn),柳陰行馬過鶯啼。無處不凄凄。
這首詠情小調(diào),以暮春為背景,通過自然景色與人物動作的描述,寫出了詞中主人公心情的郁悶孤凄。
上片寫詞中人孤獨(dú)地在大雨欲來的氣氛中行走。首句“游妓散,獨(dú)自繞回堤”便指出,酒盡曲終宴游之人已經(jīng)散去,詞中人獨(dú)自繞行在迂回縈曲的堤岸上!坝渭恕,是專門陪同達(dá)官貴人、官家子弟游樂宴游的風(fēng)塵女子。同游人已散,而詞中人未去,是他興猶未盡,還是想作獨(dú)自排遣?伏下了一個未知的謎,下面寫他放眼望去,只見“芳草懷煙迷水曲,密云銜雨暗城西”一派大雨欲來的景象:如茵的芳草漸漸被霧氣籠罩,迷失在彎彎曲曲的河道之內(nèi);密布的烏云含著山雨,已經(jīng)把整個城西變得黑暗陰沉。這霧中的綠色原野,濃云帶雨的天氣,盡管“九陌未沾泥”,道路上還沒有泥水,但是山雨欲來之勢已成。這種景象對孤獨(dú)的人來說會感到更加失落與壓抑!熬拍啊,本指京城內(nèi)的大街小巷,如漢代長安市有八街九陌;但此處都泛指原野。
下片通過自然景色與典型動作的描寫,揭示詞中人心緒的迷茫不寧與孤寂。“桃李下,春晚未成蹊”是說:春已暮,桃、李樹上早已是繁花謝盡,子實初結(jié)還未成果兒,所以樹下也還沒有被摘果人踩出路來。這句話是翻用前人現(xiàn)成典語,《史記李將軍列傳》篇后“太史公曰”中有“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的句子,是說桃李不會夸贊標(biāo)榜自己,然而累累的果實卻誘引人們紛紛走到它們身邊,便踩出一條一條的路來。因為桃李果實成熟是夏天的事,而這里只是寫春末的實景,未必涉及典語中的實意。接下去則抓住人物的一兩個動作進(jìn)而摹寫他的癡迷情態(tài),“墻外見花尋路轉(zhuǎn),柳陰行馬過鶯啼”是寫:他見到別家墻內(nèi)的花枝伸出墻外,便急急忙忙彎轉(zhuǎn)尋路想入園探花,而后又緩緩放馬徐行在綠柳濃蔭之下,入迷地傾聽黃鶯的宛轉(zhuǎn)嬌啼。上述動作的描寫似乎顯得詞中人很消閑、很灑脫,似乎純粹是在入迷地追逐快要老去的春光!其實不然,下面尾句“無處不凄凄”便作了回答。為什么在詞中人眼內(nèi)無一處風(fēng)物景色不呈現(xiàn)著令人哀楚的凄涼?答案只能是詞中人內(nèi)心悲凄。這便是“游妓散”而不去,仍在“獨(dú)自繞回堤”的原因。至于他悲凄的內(nèi)容,雖沒有正面點(diǎn)出,但也有側(cè)面泄露,從“墻外見花尋路轉(zhuǎn),柳陰行馬過鶯啼”二句,似乎可見端倪:是為了愛情的糾葛纏綿。文學(xué)作品中的花、柳、鶯啼均與美女、戀情有關(guān),詩詞中更甚。
該篇采用“萬物皆著我色”的“移情”手法,抒寫的全是情中景色,含蓄蘊(yùn)藉,寫熾烈的情愛而未露市井俚俗之氣,自然中透著典雅。 (韓秋白)
虞美人燈前欲去仍留戀
周邦彥
燈前欲去仍留戀,腸斷朱扉遠(yuǎn)。未須紅雨洗香腮,待得薔薇花謝、便歸來。舞腰歌板閑時按,一任傍人看。金爐應(yīng)見舊殘煤,莫使恩情容易、似寒灰。
這是一首抒情小調(diào),通過詞中男主人公與自己鐘情的、以歌舞賣笑為生計的風(fēng)塵女子短暫別離時的諄諄囑語,抒發(fā)他對愛情的忠貞不渝。
上片寫燈下告別留連不舍的情景,直截了當(dāng)。首句“燈前欲去仍留戀”可謂明白如話、開門見山,突出兩情相依的“戀”字。接下來“腸斷朱扉遠(yuǎn)”是直寫主體的感受:與情人分手令人腸斷,身后那熟悉的紅色門扉越來越遠(yuǎn)。下面則是對客體的叮嚀撫慰、柔情似水“未須紅雨洗香腮,待得薔薇花謝、便歸來”:千萬不要為了我終日以淚洗面,待到薔薇凋謝的暮春時分,我就會回到你的身邊來!凹t雨”,指從美人面龐上流下的沾著胭脂紅色的淚水。真是情意纏綿,屈曲宛轉(zhuǎn),令人心醉。
下片雖然仍是抒寫多情的男子對戀人的叮嚀,但卻與前不同,這里充滿著理智的體貼和無可奈何的大度;使人感到在熾烈而深沉的愛戀中,浸透著隱隱的憂傷。進(jìn)一步深化了人物的性格!拔柩璋彘e時按,一任傍人看”兩句中,“舞腰”,實指舞時姿態(tài),因跳舞多靠腰身的擺動;“歌板”,又叫檀板或拍板,是歌女用以敲打出節(jié)奏以伴歌喉的樂器。這兩句是叮嚀自己的情人:閑暇時你盡可歌舞迎客如舊,任憑公子王孫們來欣賞光顧。人們常說愛情這東西是自私的,任何一個正常的男子都不會讓自己愛戀的人再去取悅他人。何況這個男主人公是這樣地情有獨(dú)鐘;也正是因為他深愛自己的戀人,才越是體貼入微考慮到她的地位、職業(yè),他主動解除戀人的顧慮,叮嚀她不要荒廢技藝,須堅信只要兩情相依,何懼暫時的別離和外界的誘惑。這里體現(xiàn)了最大的氣度、最大的放心。但一切都不是絕對的,尤其是人的感情常常是錯綜復(fù)雜的,就在這最大的放心之中,也幽幽地流露出一絲不放心。全詞便在“金爐應(yīng)見舊殘煤,莫使恩情容易、似寒灰”這兩個比喻句中結(jié)束,把憂傷、擔(dān)心之情盡數(shù)流瀉出來:應(yīng)該看到鑲金的爐膛里留下的舊日燒剩的殘煤,棄置一旁再也無人撥弄;千萬不要使我們之間的恩情像爐中木炭,燃時容易,燃過之后就成了一堆冰涼的輕灰。下片中的叮嚀之語、擔(dān)心之詞,句句都切合人物的身份,青樓女伎的職業(yè)就是迎賓送客、為人表演歌舞技藝;當(dāng)然其中頗多見利忘情的薄倖之人。癡情的男主人公盡管十分自信愛情不會變色,但是在這依依難舍之際,也不禁焦慮不安、憂心如焚。
此詞深切、細(xì)膩、生動、明快。能從生活細(xì)節(jié)中抓住人物的心態(tài),善于運(yùn)用比喻,含蓄地反映出主人公內(nèi)心復(fù)雜的感情。 (韓秋白)
浣溪沙雨過殘紅濕未飛
周邦彥
雨過殘紅濕未飛,疏籬一帶透斜暉。游蜂釀蜜竊春歸。
金屋無人風(fēng)竹亂,衣篝盡日水沉微。一春須有憶人時。
這首小令寫的是少婦暮春懷人。
上片是這位少婦從閨中往外看所見到的景象。暮春時節(jié),一陣微雨過后,幾點(diǎn)凋殘的花朵因被雨水沾濕在花枝上,所以還沒有隨風(fēng)飄落,似乎是留戀這美好的春光,依依不忍離去。淡淡的斜暉,透過一帶疏籬把她最后的光輝灑向大地,也灑向殘紅。光和色的交映,這暮春、殘紅、黃昏、落照,對于這位忍受著青春消逝與閨房寂寞的少婦,是一種敏感的刺激;不能不勾起她內(nèi)心難以言狀的感觸。
但春天畢竟是美好的,充滿活力的。勤勞的蜜蜂在百花叢中穿來穿去,帶著采集的花粉的芳香滿意地回到蜂窩。它有了收獲,有了成果,它不再期待什么了,這與少婦的正在期待構(gòu)成心理上的對比,更增添了少婦春閨懷人的空虛感和寂寞感。寫景靜中有動、動靜結(jié)合。
過片,少婦的目光由室外轉(zhuǎn)向室內(nèi)?臻g的轉(zhuǎn)移,使她的情緒產(chǎn)生了微妙的變化!敖鹞轃o人風(fēng)竹亂,衣篝盡日水沉微!薄敖鹞荨,借用漢武帝金屋藏嬌故事,這里借指華麗的房屋。“衣篝”,指薰衣的薰籠!八痢,即沉水香,一種名貴的香料。黃昏時候,斜暉靜靜地照著這座華麗的房子,室內(nèi)空蕩蕩地,除了這位少婦外,寂靜無人,靜得可怕。只有風(fēng)吹竹影,參差搖曳。亂,搖曳不定的樣子。薰籠里的沉水香已燃了一整天,只剩下殘煙裊裊,縷縷余香。女主人公無精打采,懶得再去添香。竹影搖曳不定,也攪動著這位少婦的心旌,使她心神不定,意緒撩亂,真是“剪不斷、理還亂。”這搖曳不定的竹影,這若有若無的香煙,更烘托出金屋的空蕩、寂寞。
經(jīng)過前面對室內(nèi)室外環(huán)境的渲染、烘托,靜態(tài)與動態(tài)的交互作用,這位終日寂寞地困守金屋的少婦,由眼前的春暮花殘、黃昏落照所引起的青春消逝、惆悵空虛的情懷,已不難體會。結(jié)句似應(yīng)仍從閨中少婦著筆,進(jìn)一步深化主題,但作者卻不然,而是到第五句一筆頓住。第六句轉(zhuǎn)向用作者與讀者的口氣代閨中少婦剖白內(nèi)心世界:“一春須有憶人時”。春天過去了,花也凋殘了,游蜂也開始釀蜜了,沉香也快燃完了,寂寞地困守金屋的少婦也該是懷人的時候了。結(jié)句輕輕點(diǎn)明懷人,如畫龍點(diǎn)睛,使全篇皆活了,這是作者用筆妙處。
唐代詩人劉方平一首《春怨》詩:“紗窗日落漸黃昏,金屋無人見淚痕,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滿地不開門!敝黝}、情景都與此詞相類似,而比較起來,此詞抒情筆觸更為細(xì)膩,藝術(shù)手法多種多樣,搖曳多姿,更富于藝術(shù)感染力。
。ㄍ鮾八迹
浣溪沙樓上晴天碧四垂
周邦彥
樓上晴天碧四垂,樓前芳草接天涯。勸君莫上最高梯。
新筍已成堂下竹,落花都上燕巢泥。忍聽林表杜鵑啼。
這首小令是即景抒懷之作,從結(jié)句看,所抒寫的當(dāng)是鄉(xiāng)情。
小令不比慢詞,沒有鋪敘,作者復(fù)雜的感情,起伏變化的心態(tài),都必須壓縮在不長的篇幅里。因此,語言必須凝煉集中而又深沉蘊(yùn)藉,才具有感人的力量,這首小令就有這個特點(diǎn)。
作者的立足點(diǎn)是樓上,從樓上看四周,一個廣闊的立體空間盡收眼底。因為是晴天,沒有浮云障目,極目遠(yuǎn)眺,晴朗高曠的碧天,與四周的曠野一同延伸到遙遠(yuǎn)的地方,無邊無際,分不出哪里是天,哪里是地,渾然一碧,似乎融進(jìn)了無限浩渺的碧色海洋里,境界開闊!按埂,能構(gòu)成人們自上而下的立體空間感,如杜甫的“星垂平野闊”(《旅夜書懷》)就是如此。
“樓前芳草接天涯!睒乔氨躺姆疾蓦S著曠野伸向遙遠(yuǎn)的地方,伸向天涯!疤煅暮翁師o芳草”,(蘇軾《蝶戀花》)在古典詩詞中,芳草、春草似乎也和楊柳一樣與離別有密切的關(guān)系,最早來自于《楚辭招隱士》:“王孫游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蓖蹙S《送別》:“春草年年綠,王孫歸不歸?”江淹《別賦》:“春草碧色,春水綠波,送君南浦,傷如之何!卑拙右自姡骸坝炙屯鯇O去,萋萋滿別情!保ā顿x得古原草送別》)李后主更進(jìn)一步把離恨比喻為春草:“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yuǎn)還生?”范仲淹詞:“山映斜陽天接水,芳草無情,更在斜陽外!贝翰荨案懈h(yuǎn)還生”,芳草遠(yuǎn)在斜陽外,其實都與“芳草接天涯”意思相近。周邦彥將前人詩句靈活化用,便成新詞。讀著“樓前芳草接天涯”就可以想象他的鄉(xiāng)情旅思也隨著接天的芳草心馳神往,飛向遠(yuǎn)在天涯的故鄉(xiāng)了。情思綿邈,無限低回。在這種心情支配下,作者自己告誡自己:“勸君莫上最高梯!惫湃说乃监l(xiāng)離恨旅愁多因登高、登樓而愈趨強(qiáng)烈,王粲登樓而思故土,杜甫有“花近高樓傷客心”(《登樓》)之嘆,范仲淹也告誡自己:“明月樓高休獨(dú)倚。”(《漁家傲》)歐陽修也體貼對方的心情。勸慰說:“樓高莫近危欄倚!鄙鲜鲋T人的詩句、詞句都緊接著在下文作了或明或暗的說明。而此詞寫到“勸君莫上最高梯”,即作為上片歇拍,不多作說明,點(diǎn)到即止,“欲說還休”,含而不露,有委婉蘊(yùn)藉之妙。
下片寫因暮春景色而引起鄉(xiāng)愁客思。“新筍已成堂下竹,落花都上燕巢泥”。這兩句都點(diǎn)明時間特點(diǎn),說明春天已近遲暮,春天的大好時光已消磨殆盡。春光已逝,客尚淹留,本已不勝惆悵,更何況林外子規(guī)還在聲聲喚“不如歸去!”其聲凄苦,羈旅之人聽了更加引起無限鄉(xiāng)思!叭搪犃直矶霹N啼”,“忍聽”,實際是“豈忍聽”之意。全篇主旨于結(jié)穴處點(diǎn)明;仡^再思索“勸君莫上最高梯”的原因,恍然大悟,原來也如柳永的“不忍登高臨遠(yuǎn),望故鄉(xiāng)渺邈,歸思難收!保ā栋寺暩手荨罚I衔牡谋烫、芳草、綠竹、落花等物象對詞中主人公情緒上的觸媒作用也不言自明了。
這首的主題很普通,無什么特殊處,而作者寫來有景有情,景中含情,將廣闊的空間與推移的時間交相為用,抒寫曲折有致,含蓄委婉。強(qiáng)煥云:“美成詞撫寫物態(tài),曲盡其妙!庇脕碓u價這首詞也頗恰當(dāng)。 (王儼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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