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夫卡騎桶者變形記追尋者精神能量雜談
飄飄何所似?--《騎桶者》賞析
英國詩人奧登說:“如果要舉出一個作家,他與我們的時代的關(guān)系最近似但丁、莎士比亞、歌德與他們時代的關(guān)系,那么,卡夫卡是首先會想到的名字!ǚ蚩ㄖ詫ξ覀冎匾,是因?yàn)樗睦Щ,亦即現(xiàn)代人的困惑! (《卡夫卡問題》)
卡夫卡一再逼問的現(xiàn)代人的困惑就是:在信仰自由的時代(袪魅的時代)里,如何尋找一個自己的上帝?也即:用什么樣的理由(人生意義)來掛住此生,擺脫那人生的虛無?
卡夫卡說:“人若沒有對某種不可摧毀的東西持續(xù)不斷的信仰,便不能活下去,而無論這種不可摧毀的東西還是這種信仰都可能是長期隱匿的。”
卡夫卡終其一生,都在探尋這“長期隱匿”者。無論是是《審判》、《城堡》這樣的長篇,還是《變形記》、《騎桶者》這樣的短章,其實(shí)都是卡夫卡對人的存在理由的拷問,對不可摧毀的“信仰”或“愛”的可能性的逼問。
在《變形記》中卡夫卡拷問的是“親情”。主人公格里高爾深愛著家人,他存在的理由就是為了家人之愛為了親情。然而,這看似崇高偉大的“親情”,一朝醒來就被打得粉碎。他變成了一只甲蟲,雖然熱愛親人之心絲毫未變,但生活卻已不可繼續(xù)!卡夫卡把脈脈溫情撕得粉碎,露出自私冷酷的生活真相。真令人絕望!
而《騎桶者》雖然表面上寫物質(zhì)能量(煤)的匱乏,本質(zhì)則是以此象征個人精神能量(人生信仰)的匱乏。“騎桶者”正是一個貧乏的絕望者!
“煤全部燒光了;煤桶空了”象征著人精神能量的耗盡,墜入虛無絕望的境地,人生的“寒氣”與“冰涼”彌漫周身。人在絕望之中自然想到“向蒼天求助”。然而,現(xiàn)代人面對的“天空”,已成了“一面盾牌”,它隔絕了人與上天的聯(lián)系,即我們已不再相信有“上天”了。謀殺了“上天”(尼采說:“上帝死了。”),現(xiàn)代人只能面對“冷酷的天空”,就得自己在背后生起火爐來溫暖自己,但是現(xiàn)在“煤桶空了”,“我的背后是冷酷的火爐”。必須在“上帝”之外找一位“煤店老板”,“要求幫助”。即找一種足以支撐自己活下去的精神能量,一種能夠讓自己信仰的人生意義。
對于像卡夫卡這樣嚴(yán)肅的人生意義的追尋者,找到“煤”并不容易。
“通常的請求”“煤店老板”已經(jīng)“麻木不仁”,他不會提供真正的“煤”。對于“通常請求”的那些人,煤店老板可以隨意地打發(fā)他們:比如《變形記》中主人公得到的“煤”就是“親情”,其他通常的還可以是“愛情”、“友情”、“祖國”、“人民”、“集體”甚至“金錢”、“榮譽(yù)”等等!懊旱昀习濉本褪歉鞣N道德倫理,人生意義的提供者。小說中“煤店老板”的形象是“在地窖里伏在小桌子上寫字”的人,在現(xiàn)實(shí)社會中,向現(xiàn)代人提供“煤”,提供精神能量的不正是那些“寫字”的么?然而,“騎桶者”是一個特別的人,他曾經(jīng)得到的“煤”都不禁他燒,都被他燒光了。他“連一星半點(diǎn)煤屑都沒有了”。通過對“通常的煤”的消耗,卡夫卡在逼尋那“不可摧毀的東西”。他期待這一次能得到新的煤。
“我因此騎著煤桶前去”。為什么“騎著煤桶”前去?首先當(dāng)然是為了證明“我連一星半點(diǎn)煤屑都沒有了”的虛空狀態(tài)。正如騎桶者自己喊道:“我的煤桶已經(jīng)空了,因此我可以騎著它來到這里!蔽ㄓ凶C明自身的虛無,才能打動“煤店老板”,讓他產(chǎn)出煤來!
更為重要的是:騎桶漂浮,是一種輕逸自由的狀態(tài)的象征。在“我的煤桶向上升起來”的時候,“我”感到“妙哉,妙哉”!“我”感到自由帶來的絕妙的眩暈感。但是,“自由”并不是一種可以掛靠的終極價值。對于大部分感到“無往而不在枷鎖之中”的人而言,他們強(qiáng)調(diào)“生而自由”,但卡夫卡卻說:“而我這只鳥卻在等待一只鳥籠。” 人沒有信仰,就無拘無束;人越貧乏虛無,就越自由輕逸;這是“生命不能承受之輕”。所以,這只空桶,期待著被裝滿東西,期待著也能沉到溫暖的地方去。然而,“我從未下降到齊房屋大門那么低”--“齊房屋大門”正是一般人的狀態(tài),這表明“騎桶者”比一般人更為虛無輕逸,也表明“騎桶者”比一般人有更嚴(yán)肅更高級的追求。
“煤店老板”也不同于一般人,他沉在“地窖”里,甚至還有多余的“熱氣”排出去,有多余的能量可供出售。他以為“已經(jīng)給所有的顧客供應(yīng)了煤”。但他又感覺到了“騎桶者”這“一個有年頭的老主顧”的到來。絕望者期待導(dǎo)師的指引,導(dǎo)師們也以給絕望者開出各種藥方為己任,因?yàn)樯系塾薪渎伞安豢蓺⑷恕,或佛曰“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p>
然而,“煤店老板”卻不敢走出地窖來。他顯然承受不了外面世界的寒冷。他在“夜里咳嗽咳得多么厲害”,他擔(dān)心這一樁買賣會讓自己的“肺遭殃”。 “煤店老板”的弱不禁風(fēng),暗示著他根本沒有可能給飽經(jīng)風(fēng)寒的“騎桶者”以能量。所以,“煤店老板”虛弱地跟替他出去招呼的妻子說:“你告訴他我們庫房里所有煤的品種!彼恢,怎樣的“煤”才能滿足這位“騎桶者”,他只能把自己已有的和盤托出。
“煤店老板娘”是一個普通人。她“坐在火爐旁織毛衣”,幫他丈夫賣煤。她相信所有顧客都已經(jīng)被供應(yīng)了煤。她以為“騎桶者”這樣的顧客是根本不存在的,這是一樁“憑空想象出來的買賣”。所以,她出來以后,面對“騎桶者”是視若無睹,對“騎桶者”的呼喊也置若罔聞。這就是一般世俗人對卡夫卡這樣的嚴(yán)肅追尋者的基本態(tài)度。她們根本不能理解世界上竟有這樣執(zhí)著的不能被滿足的人生信仰追求者。她們甚至相信只要套件“毛衣”就可以抵御這人世之寒了。多少人,只要讀讀《知音》《讀者》,就覺得人生幸福,人間溫暖了!
“騎桶者”以為“老板娘”應(yīng)該看到自己,但事實(shí)是人家根本不理睬自己,或者根本看不到自己。從這個角度看,說這篇小說表達(dá)了“人與世界的不通融性”也未嘗不可,但這是嚴(yán)肅追尋者與世俗世界的隔絕與不通融。世俗的人們,她們圍著“圍裙”,“喂馬、劈柴、周游世界”,做著“幸福的人”。她們腳踏實(shí)地地沉浸在人世的幸福之中!對于“騎桶者”這樣飄在半空的絕對價值的苦苦追尋者,她們“什么也沒有看見,什么也沒有聽見”。她們偶爾把圍裙解下來,抖一抖,就把“騎桶者”這樣輕飄虛無毫不務(wù)實(shí)的人“扇”走了。在“柴米油鹽圍裙”的現(xiàn)實(shí)面前,“騎桶者”顯得毫無抵抗能力。“騎桶者”甚至還要被世俗的現(xiàn)實(shí)“蔑視”、嘲笑。那些在絕望中苦苦追尋思索的哲人詩人們,都像“騎桶者”,在現(xiàn)實(shí)中總是被無視或蔑視的對象。
“騎桶者”當(dāng)然不可能在“老板娘”那里求得一鏟“煤”。他只能詛咒這個世界,罵老板娘是“壞女人”。只能獨(dú)自“浮升”到“冰山區(qū)域”去!那是一個徹底冰涼絕望的境地!他決心“永遠(yuǎn)消失,不復(fù)再見”!他寧愿獨(dú)自承受絕對的冰涼!即獨(dú)自面對人生的虛無!
或許如卡爾維諾在《未來千年文學(xué)備忘錄》中所言:“大冰山后面的國度看起來是一個空木桶有可能被裝滿的地方!弊屛覀兡軌蛲锩嫜b多少東西就裝多少,但不可有太多奢望!“就這樣吧,讓我們騎上我們的木桶,來面對未來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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