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時章
勸酒歌，眾所周知，應(yīng)該是設(shè)宴的主人對賓客唱的，以表達主人的熱情和待客的誠意（當(dāng)然，也有賓客之間的），賓客不應(yīng)該為主人唱勸酒歌的，不合禮俗。李白不會不明白這點，但他在自己和岑勛赴朋友丹丘生家做客時竟打破了禮俗的常規(guī)，反客為主，寫了勸酒歌--《將進酒》，這固然與他獨立特行、不甘羈絆的性格有關(guān)，也表明了賓主之間深厚得不分你我的交情，但更主要地是他要借此特殊的創(chuàng)作方式抒發(fā)絕對不一般的情感。
這種不一般的情感會是什么呢？接著讓我們一起走進詩歌，走進詩歌中的李白�！熬灰婞S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fù)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fā)，朝如青絲暮成雪�！痹姼枰婚_頭就用呼告反問，以黃河流水起興，象征光陰的一逝不回，以朝青絲暮成雪的夸張，喻示人生的短暫，更以黃河這種自然界的大氣永恒暗暗反襯人世的渺小卑微。語勢焦慮，聲息可聞，傳達著李白45年人生沉淀出來的急迫無奈的哀號。還有什么東西比這樣的感受更讓人傷懷呢？
詩歌一落筆，就渲染了濃重的哀愁，制造了喝酒的情緒內(nèi)因。當(dāng)然，也給人留下了深深的疑問--向來豪邁自信的李白怎么會發(fā)出凄愴的聲音呢？是什么因素促使他如此悲慨呢？詩歌沒有立即解開謎團，而是轉(zhuǎn)用歡快的文筆：“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狈路鹨庾R到朋友相聚的歡喜場面，不應(yīng)該沉浸在個人的哀愁中；也彷佛詩人浪漫豁達的本性在努力抖落命運的塵埃�！叭松靡狻边@才是朋友一起暢飲的理由，無疑道出了三位飲者共同的心聲。那么這里的“得意”當(dāng)然不會指官場上的，因為此時的李白被“賜金放還”，離開長安已經(jīng)8年了，曾經(jīng)的長安尋夢讓他感受更多的是官場的昏暗和仕途的困頓。唯一能給他樂趣的是漫游中的訪友尋道。所以，“人生得意”當(dāng)指眼下的朋友聚會的快樂。這是喝酒的很好動因。
找到喝酒的理由，還需有喝酒的資本�！疤焐也疟赜杏茫Ы鹕⒈M還復(fù)來”，鏗鏘之語，似乎有些得意，但仔細體味卻泛著苦楚。我們知道李白很早就勵心苦學(xué)，也很早就詩才揚名。唐朝有三絕：李白的詩，裴旻的劍術(shù)，張旭的草書。而李白劍術(shù)修習(xí)的程度也很高，僅在裴旻之后�？梢娝蔷尬暮晡渲�。這樣的人才只能在酒錢上顯示一番的自信，究竟是應(yīng)該高興呢，還是應(yīng)該悲哀？
有喝酒的理由，又有喝酒的資本，該怎么喝？--“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詩人要如曹植那樣“烹羊宰�！� ，要如東漢大學(xué)者鄭玄那樣“一飲三百杯”。這是為慶祝朋友的相聚么？還是另有目的？的確，世道滄桑，人世艱難，能夠有真摯的友情相互撫慰，應(yīng)該好好慶賀。但是李白45歲的年齡，“濟蒼生”、“安黎元”的理想一直無法實現(xiàn)，清醒時心中的空落會如蟲子一樣啃嚙著他。所以，最好的辦法是“一飲三百杯”。正因為如此，李白再也沉不住了，反客為主，他要勸大家喝酒，多多喝酒，不能夠淺斟慢酌，喝得不痛不癢�！搬蜃�，丹丘生，將進酒，杯莫停。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側(cè)耳聽”，詩人一定是帶著醉意，直呼朋友之名，唱起了勸酒歌。他唱什么呢？
“鐘鼓饌玉不足貴，但愿長醉不愿醒”，這是詩人的憤激之語。 “鐘鼓”本指樂器，這里為“擊鼓作樂”；“饌玉”指精美食品。“鐘鼓饌玉”在這里代稱富貴利祿，或者權(quán)貴，當(dāng)然還可以指官場。詩人用前后對舉的方式，否定前者，肯定后者，并不是說，富貴利祿不應(yīng)該追求。而是因為李白看穿了官場的虛偽與丑陋，不少為官者為了所謂的名利前途，出賣靈魂，踐踏真理，他們心里裝的不是國家民族，裝的只是個人的私欲，他們?nèi)莶幌抡碑惣旱穆曇簦坏┌l(fā)現(xiàn)就會驚恐仇視，不遺余力地排擠打擊。李白就是丑惡官場的受害者，是它破滅了詩人美麗的政治理想，是它讓詩人飽受歲月徒然老去而無所成就的苦惱。因此，他才對權(quán)貴充滿了鄙視和厭惡。到這里，我們自然也明白了為什么詩歌開頭一向曠達豪放的李白卻如此悲慨人生，根源就是權(quán)貴的排擠造成的。
“古來圣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 這還是詩人的憤激之語。同樣用了兩者對舉的方式，但它目的不是要否定“圣賢”，而是要繼續(xù)批判權(quán)貴的罪孽，古來圣賢本來都是德才兼?zhèn)渲藚s無法為國家所用，無法實現(xiàn)建功立業(yè)的夢想，誰造成呢？權(quán)貴們，統(tǒng)治階級們，是他們扼殺了寶貴的人才！這便是導(dǎo)致古來圣賢皆寂寞的根本原因�！拔┯酗嬚吡羝涿�，詩人并不是贊美普通的“飲者”，而是賢能的飲者--“陳王昔時宴平樂，斗酒十千恣歡謔”，陳王即曹植，是李白推崇的古代偶像。詩句說的是曹植從前在平樂觀舉行宴會縱情歡樂的事。李白為何對此事津津樂道呢？因為曹植的學(xué)問才氣，及豪放的性格，李白很贊賞；他的懷才不遇，遭受排擠，郁郁不得志，李白更是同情。我們不妨說，詩人特別提到他，不單是要贊美偶像，也是為了借以自況的。想到古圣賢的遭遇，再看自己的境況，多年郁積的不平和怨憤必然彌漫了全身的血液和細胞，爆發(fā)，只是早晚的事了。
“主人何為言少錢，徑須沽酒與君酌”，詩人突然將話鋒由歷史轉(zhuǎn)到了眼前的酒桌上，直扣勸酒的話題，卻不料醉意更重了，竟責(zé)怪起主人不拿酒了，那種情狀真讓人忍俊不禁�！拔寤R，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 五花馬，唐朝開元天寶年間講究馬的裝飾，會把馬的鬣鬃剪成花瓣，剪成三瓣的叫三花馬，五瓣的就叫五花馬。在這里指名貴的馬�！扒Ы痿谩碑�(dāng)然也是指名貴的衣服。李白，當(dāng)時會有這樣的東西嗎？這個倒是沒有推敲的必要，不過，酒桌上自可用戲謔之語，還能不失豪氣。表示了不惜一切代價一定買個爛醉的決心和狂放�！芭c爾同銷萬古愁”，愁何以銷？唯有長醉�！叭f古愁”既照應(yīng)了古今理想無望者之愁，也照應(yīng)了自然面前人生渺小無奈之愁�！芭c爾同銷”求得長醉，郁積多年的不平和怨憤卻只能呼號著以這種長醉的形式爆發(fā)出來。李白的狂放不羈，和巨文宏武之才在丑惡的現(xiàn)實面前顯得多么的無助！
縱觀全詩，《將進酒》，作為勸酒歌，每一句都或明或暗地扣住了酒來寫，緊湊集中。說是勸酒，卻處處表現(xiàn)的是人生的五味，抒發(fā)著人生的喜怒哀樂。詩人似乎吐著醉話，卻緊攜著對現(xiàn)實人生的真真切切的感受，進行著直指要穴的嘲諷和痛快淋漓的宣泄。讓人讀后的確感受到了別樣的勸酒詩帶來的別樣的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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