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憑箜篌引
李賀
吳絲蜀桐張高秋， 空山凝云頹不流。
江娥啼竹素女愁， 李憑中國彈箜篌。
昆山玉碎鳳凰叫， 芙蓉泣露香蘭笑。
十二門前融冷光， 二十三絲動紫皇。
女媧煉石補天處， 石破天驚逗秋雨。
夢入神山教神嫗， 老魚跳波瘦蛟舞。
吳質(zhì)不眠倚桂樹， 露腳斜飛濕寒兔。
讀李賀的詩我們不得不為他飛揚跋扈的想象力所傾倒，被他信手拈來的豐富奇妙的意象所折服。如果用想象的程度來衡量作品的高下，李賀的詩，無疑就是最成功的過關(guān)斬將者，他弧光四射的想象猶如角斗場上武藝超群的勇士，拳腳詭異，攻防躲閃，氣勢凌厲，令人眼花繚亂，猝不及防。于是，我們不禁想起名人們說過的一些話來--黑格爾在《美學(xué)》中說：“如果談到本領(lǐng)，最杰出的藝術(shù)本領(lǐng)就是想象�！眲e林斯基在《1847年俄國文學(xué)一瞥》中也說道：“在藝術(shù)中起著最主要和最積極的作用是想象�！焙翢o疑問，超凡的想象，讓李賀在唐代群星璀璨的詩壇中成了一顆別樣的巨星。盡管天妒英才，他的生命只走過了短暫的二十七年，但他極富個性的創(chuàng)作成就，使他在中國詩壇的歷史地位永遠無法撼動。
但是，李賀在詩歌創(chuàng)作上的成功，絕非僅僅是想象奇特而已。否則，瘋?cè)嗽豪锏牟∪藗�個都是詩壇大師。莎士比亞在《仲夏夜之夢》里就說：“瘋子、情人和詩人，都是幻想的產(chǎn)兒�！笨梢姡饪肯胂�，誰也無法進入詩壇。美國的萊昂內(nèi)爾.特里林在《自由想象》里說“詩人能駕馭自己的幻覺，而精神病患者最主要的特征卻是受幻覺支配。” 創(chuàng)作中，詩人們無一例外地根據(jù)詩歌主旨表現(xiàn)的需要來調(diào)兵遣將，謀篇布局，駕馭“幻覺”，組合意象。否則，一切都會落空。 別林斯基在《波列查耶夫的詩作》中寫道：“要想使詩句成為詩的詩句，光有流暢和鏗鏘的音調(diào)是不夠的，光有感情也是不夠的，還需要組成一切詩的真正內(nèi)容的思想�！� 李賀在詩歌創(chuàng)作上的成功，同樣免不了這樣的法則。這一點從《李憑箜篌引》的創(chuàng)作中就可看出。
《李憑箜篌引》表現(xiàn)的是唐代梨園藝人李憑高超絕妙的箜篌演奏技藝，抒發(fā)的是詩人由衷的贊嘆之情。怎樣將一次精彩的琴技演奏效果完美地表現(xiàn)出來，對于哪個詩人都是極大的考驗。在唐代，用詩歌來寫琴技演奏的有好幾例，其中最有影響的當(dāng)數(shù)韓愈、白居易還有李賀了。白居易的《琵琶行》對音樂的表現(xiàn)結(jié)合了琵琶女的身世命運，所以描寫起來很有依托，文字能夠很形象地渲染了充滿情感起伏的旋律，讓讀者仿佛也置身于彼時彼地，共同感受琵琶女凄婉哀怨的琴音。韓愈的《聽穎師彈琴》雖然沒有結(jié)合琴師的身世來寫，但仍假托了青年男女愛情在戰(zhàn)爭歲月演繹出來的悲歡離合，所以音樂的描寫也容易得到有效的把握，讀者也容易產(chǎn)生共鳴。但《李憑箜篌引》完全拋卻了可以作為音樂表現(xiàn)依據(jù)的內(nèi)容（或者可以說有意將便于讀者解讀音樂文字的內(nèi)容隱藏了起來）。這樣，詩歌表現(xiàn)音樂的功夫只能看他駕馭想象、組合意象的絕招了。
事實上，當(dāng)我們看完《李憑箜篌引》這首詩時，我們惟有贊嘆其獨特的創(chuàng)作方法了。因為詩歌里雖然尋找不到李憑琴聲里的具體內(nèi)容，但卻讓人們仿佛感受到絕美的琴聲繞梁不散，令人沉醉不已。而且，詩歌還展現(xiàn)了非常瑰怪奇妙的音樂觀賞畫面--凡間與神界為音樂共同感動的絕妙境界。從而，證明了詩歌創(chuàng)作的極大成功，德國的狄爾泰在《論德國詩歌和音樂》中說：“最高意義上的詩是在想象中創(chuàng)造一個新的世界�！边@一點，一千多年前李賀竟早已做到了。這時我們忽然明白了，為什么李賀在詩歌中要隱去音樂的內(nèi)容，因為，也許他潛意識中注意到了音樂的真諦--就象英國的塞.羅杰所說的“音樂是唯一的宇宙通用語言”，人間天上自當(dāng)如此。
那么，我們再看看李賀是如何營構(gòu)《李憑箜篌引》這首詩的。“吳絲蜀桐張高秋， 空山凝云頹不流�！辈盘岬襟眢笱葑嘁皇�，便說白云被琴聲深深吸引不愿飄走，目的是要造成“未成曲調(diào)先有情”的效果，一上來就用“空山凝云”烘托演技的非同凡響，造成了先聲奪人的氣勢。“ 江娥啼竹素女愁， 李憑中國彈箜篌�！辈徽f幽怨的琴聲使聽眾啼愁，因為前面已說到天上的白云，如果再回到普通人，演技的高妙就無法進一步烘托，所以得用“江娥”“素女”這樣高級別的意象。到此時，音樂的演奏已造成震撼，而演奏者卻遲遲還未介紹，期待的心理可想而知，于是順勢寫到 “李憑中國彈箜篌”，巧妙地表現(xiàn)聽者由琴聲的吸引而好奇“彈者誰”的心理，當(dāng)然也是側(cè)面肯定了琴技的不凡�！袄ド接袼轼P凰叫， 芙蓉泣露香蘭笑�！边@是對琴聲的直接描摹，用“昆山玉”“鳳凰”“芙蓉”“香蘭”等美好的意象，使人很容易聯(lián)想這音樂格調(diào)的清新、美妙與高雅�！笆T前融冷光， 二十三絲動紫皇。”詩歌寫到了箜篌的演奏效果，“融冷光”“動紫皇”無疑就是對演奏水平的最高贊譽。
到這時候，詩歌似乎無法再寫了，音樂能達到感動帝皇的程度，夫復(fù)何求呢？韓愈、白居易寫琴聲的美妙也只是感動他們自己和在場的人而已啊。但李賀就是李賀，他能夠在似乎已經(jīng)止住的地方再生更大的波瀾�！芭畫z煉石補天處， 石破天驚逗秋雨。夢入神山教神嫗， 老魚跳波瘦蛟舞。吳質(zhì)不眠倚桂樹， 露腳斜飛濕寒兔�！鄙裨捠澜绯闪怂黄瞥Ｒ�(guī)的法寶，激越鏗鏘的琴聲，竟然能震裂“女媧煉石補天出處”，漏下瀟瀟秋雨，多么大膽雄奇的想象力，讓李憑琴聲的力度得到空前的夸張。這還不算，詩人甚至想象演奏十分投入的李憑入夢到神山教神女琴法呢，想象勾魂攝魄的琴聲可以讓神界的魚與蛟隨著美妙的音律跳舞跳到累、跳到瘦也不愿停歇。詩歌最后用吳剛及月兔被琴音深深迷住來收尾，最大限度的襯托了人物無與倫比的箜篌演奏技巧。很讓人擊節(jié)贊嘆。
其實，回過來想，整首詩的寫作從頭至尾都是層層鋪墊上來的，這也說明了詩歌的成功不是單靠想象力，還要靠結(jié)構(gòu)技巧等多種因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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