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丹,北京師范大學藝術(shù)與傳媒學院教授,影視傳媒系主任,影視學博士,碩士生導師。專業(yè)方向:廣播電視媒介學,F(xiàn)為中國電視藝術(shù)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視協(xié)高校藝術(shù)委員會秘書長、中國視協(xié)理論研究會特邀研究員、中央電視臺研究處客座研究員、中國新聞研究會、中廣學會主持人研究會、中廣學會法制節(jié)目委員會常務(wù)評委、澳大利亞新聞集團首席顧問。
[畫外音]生與死,是人生起始的兩個端點,而人生就像一條不歸路,當你走到終點時,才會想起途中的遺撼。莊子之所以能夠笑談生死,是因為他悟出了生死的真諦,那就是生和死,不過是一個形態(tài)的變化。于丹教授認為,只有真正理解了生命的意義,才能正確地面對死亡。那么,在生活中,為什么不同的人,對于相同的事物,會做出完全不同的解釋和判斷呢?為什么有的人,在遇到挫折和感受到壓力時,會以輕生的方式尋求解脫?我們又如何才能看破生死?而在有限的人生中,創(chuàng)造最有價值的生命呢?請聽北京師范大學于丹教授講《于丹<莊子>心得&S226;談笑論生死》。
今天我們說《莊子》里面一個永恒的命題,關(guān)于生死。人生百年終有一死,對于生死,莊子有很多很多相似的故事,比如說他妻子去世的時候,鼓盆而歌,這都是大家熟知的故事了。那么莊子說,古之真人不悅生也不畏死,沒有覺得說,生命在擁有的時候,有多么多么可喜,那他也不覺得說,死亡來臨的時候,有多么多么可怕。他說真正的君子,對生死的態(tài)度,從來是不刻意的,不追問自己從哪里來,也不擔憂自己往哪里去,因為生和死只不過是一個形態(tài)的變化。這樣的態(tài)度,說起來瀟灑,但是貫穿到每一個凡人的生命中,確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每一個人這一生在忙忙碌碌、緊緊張張,在整個這個匆忙過程中,其實對于越來越短的時光,都心存畏懼。
有這么一個寓言說得很好,說有兄弟兩個人,他們家住在一個80層的高樓上,兩個人回家的時候,恰好忘記了看通知,就在停電梯的這一天,他們深夜才回,電梯已經(jīng)不走了。兄弟倆背著大包小裹走到樓底下就非常發(fā)愁,說那怎么辦呢,兩個人商量一下,說一鼓作氣,怎么也得回家,開始爬樓。就開始爬,爬到20樓的時候,開始覺得負擔很重了,所以商量一下說咱們這樣吧,把背包存在20樓,然后到時候,再回過頭來取。然后就卸下了背包,兩個人又很輕松,互相說說笑笑的,繼續(xù)往上爬。爬到40樓的時候,已經(jīng)很累了,然后兩個人就開始互相抱怨指責了。哥哥說你為什么不看通知啊,弟弟說你也沒有看通知啊,哥哥說我是看完了我給忘了,弟弟說那你怎么不提醒啊,兩個人開始吵吵鬧鬧。吵到60層的時候,實在是太累了,兩個人就懶得吵了,說安安靜靜地爬吧,怎么也得爬完,然后他們又很安靜地爬了20層,終于到了家門口,站在80層樓梯口上的時候,兩個人互相一看,想起了一件事,說鑰匙忘在20樓里,在背包里。
其實這是一個什么寓言呢?這說的就是人的一生。人在最早看到人生這條通道,我們假設(shè)它是80個年頭的倒計時,擺在眼前的時候,人人都是意氣風發(fā)的,我們背負著沉沉的行囊,行囊里裝著理想,裝著抱負,裝著很多很多的愿望,我們不畏艱險,從腳底下第一個臺階開始上路了。爬到20歲的時候,這就是人走入社會的時候,開始認同規(guī)則了,覺得社會給了我們很多的負擔,我們托起自己已經(jīng)足夠疲憊,誰還背著那么多夢想啊,先把它安頓下來。等到衣食無憂,有了溫飽,有了社會的名分,回過頭來我們再撿起夢想實現(xiàn)不遲。放下以后有這么一段輕松,大家很好,大家往前走。走著走著呢,人生隨著越來越年長,積累越來越多,爭斗越來越猛,內(nèi)心越來越焦慮,人不免抱怨,這就是到了兄弟互相指責的時候,都覺得社會辜負了自己,都覺得自己付出太多,回報太少,自己內(nèi)心倉皇猶豫,所以吵吵鬧鬧,這樣一路走上去。真正走到40歲,所謂年屆不惑的時候,所有那些意氣風發(fā)的東西都過去了,人開始變得疲憊、頹唐,互相扶持著再走,走到60歲沉默了,覺得晚年的時光應(yīng)該是美好的,是珍惜的,讓我們安頓一下吧,不要再抱怨了。這個時候大概到了孔夫子所謂的“而耳順”,心順應(yīng)了,少了很多指責,終于走到了80層。站到最后的這個終點上,突然之間悵然若失,想起來這一生最寶貴的東西,留在了20歲的行囊里,那就是一直還還沒有打開的夢想,從來沒有放飛過,從來它沒有跟隨過自己,徒然一身走完了一生的歷程,但是20樓回不去了,這就是一條不歸路。其實這是一個有意思的寓言,它說了我們這樣的一生。
關(guān)于生與死的話題,也許先要回到這樣一生的倒述,我們站在一個什么樣的倒計時里,我們以什么樣對生命的態(tài)度,去最終面對死亡。
[畫外音]莊子到楚國去,半路上看見一具骷髏。
[配音]莊子:你是貪心而死的嗎?你是亡國的時候,被刀劍砍死的嗎?你是做了壞事,連累父母而自殺的嗎?你是餓死的嗎?你是凍死的嗎?又或是你的春秋已盡,自然地躺在這里的呢?
[畫外音]天色已暗,莊子就以骷髏為枕,躺下睡著了。
[配音]骷髏:唉,聽到你白天所說的話,你好像是個辯士。你剛才所說的那些,都是人生的累贅,死了以后就沒有那些東西了。死了以后沒有君,沒有臣,也沒有春夏秋冬,舒舒服服地和天地混在一起。
[畫外音]莊子以這樣一個離奇的寓言故事告訴我們,生死之間不過是一種形態(tài)的轉(zhuǎn)變。莊子之所以對死亡曠達,是因為他對生命的順應(yīng),既然人生自古誰無死,那么死亡還有什么可怕,還有什么可悲傷的呢?
所以《莊子》里面,講了很多這樣的故事。他說有這樣幾個人,大家活著的時候是好朋友,子桑戶、孟子反、子琴張,三個人結(jié)伴在一起,說這一生,我們大家作為好朋友,我們在一起呢,有難同當,有福共享,大家一起走完這一生很好。后來呢,這里面子桑戶就先死了,孔子聽說了,孔子就派自己的學生子貢去幫忙處理喪事,子貢去的時候看見子琴和孟子反這哥倆,一個在那兒織草簾子,要收拾這個靈柩,另外一個在那兒敲著琴,倆人都對著子桑戶的尸體唱歌呢,說挺好啊,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回到本真了,你看我們還是人。子貢就非常不理解,說你們?nèi)齻人,這么好的手足兄弟,有一個人先走了,你們對著尸體唱歌,這合乎禮嗎?那么子琴張和孟子反兩個人就笑了,就問他說你真懂得什么是禮嗎?子貢覺得很氣憤就回去了,回去跟他老師說你看這兩個人,他們對著好友的尸體這樣的唱歌,你說他們到底是什么人,他們到底什么心思?孔子當時就說是我錯了,他說本來他們都是一些心游世外的人,而我是一個拘泥世內(nèi)的人,我怎么還派你去幫助做喪事呢?他們這些人已經(jīng)沒有生和死的邊界了,他們完成的是心神跟天地的共同遨游,有沒有這個身體形骸,對他們來講是不重要的,所以一個朋友走了,兩個朋友就像是送一個人遠行那樣,是一種坦坦然然地相送。其實在這里面他講了一個道理,就是在這個生命之中,每一個人可以以不同的形態(tài)活下去(于丹心語)。
《莊子》里面還講了這樣一個故事:說子來生病了,那么子犁去看他,看見子來的妻子、兒女所有人都圍在那兒,大哭著覺得子來馬上不久人世,已經(jīng)要死了。子犁就遠遠地站在門口看著,然后就呵斥他的那些親人,說你們都走得遠遠的,你們不要再打攪這樣一個馬上要有大變化的人。把他的親人們都呵斥走了,子犁就問他,他說真?zhèn)ゴ蟀。斓卦煳,下面又會把你變成什么呢?是把你變成老鼠的肝,還是把你變成蟲子的手臂,不知道要把變成什么啊。那么子來就長長地出了一口氣,開始跟他講:夫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莊子&S226;大宗師》。這四句話講出了人生的一個歷程,首先,大塊載我以形,土地、天地之間造化,鍛造出了我的生命,賦予我一個形體,這是我來到世界之初,但是有了這個生命,就要完成他的社會化,就要去穿越,所以叫做勞我以生。人的這一生沒有不受勞苦的,在這樣的勞頓中去進行穿越,這一輩子要受很多的磨礪,到了晚年叫做佚我以老,這個“佚”就是讓我休息,它終于給了我一個晚年,讓我可以悠悠閑閑地,可以去安享我的晚年,但是晚年的這個休息,也還是有限的,最后給我的安頓休息休息,叫做息我以死,它最后給我一個最大的休息,就是用死亡來成全我最后的安頓。這就是我一生的描述,所以子來說,我相信善待我生的,也一定會善待我死,我是怎么樣被安排來這個世間走的,我還會好好地離開去。說完這個話以后呢,他就安安靜靜地睡去了。睡了一覺,再醒的時候清清醒醒,身上的大病都遠遠地走了,所以這個子來重新又復(fù)蘇了。
這是一個什么樣的故事呢?這是說一個人,其實當他的內(nèi)心把生命當做一次穿越的時候,也許死亡在他的心中,已經(jīng)變成生的延續(xù)被超越了。所以有這樣一句話:指窮于為薪,火傳也《莊子&S226;養(yǎng)生主》。這是《莊子》里的一句話,他說油脂啊,在那燒啊燒啊這個柴火,油脂燒完了,但是火仍然是照亮的,油脂是有形態(tài)的,但火光是一種光芒,人的身體,人的命是可以消耗掉的,但是有一些思想,仍然可以傳承。所以對莊子來講,思想的傳承,遠遠勝于一個生命。這就是莊子對于生和死這個形態(tài)的一種感悟。
那么說到今天,應(yīng)該說在物理壽命的延長上,今天這個時代遠遠勝于遠古,但是在心理上,對于死亡的畏懼,對于生的留戀,也遠遠超乎從前。應(yīng)該說在今人的生活里,有太多太多的隱私,有太多太多的牽絆,用老百姓的話來講,就是人到了老,閉不上眼的事情在心頭糾纏的已經(jīng)越來越多。莊子講了這么多親人的生死,自己的生死,了然穿越,這是為什么呢?這是因為在人生有形的一生里面,他對它的看法,可以有全然的不同,也就是說在他已經(jīng)穿越的這個生命中,他看重的是火光,而不是油脂停留的長度?梢哉f人生這個形態(tài),穿越的事跡是可以寫下來的,但每一個人的叛讀跟它的質(zhì)量是各不相同的,有限之生可以活出的快樂和它的解讀永遠不同。
[畫外音]孔子說過,未知生焉知死,也就是說想要知死,先要懂得生。每個人對生命的解讀不同,對事物的看法就會完全不同,我們常常會發(fā)現(xiàn),即使在同一個社會環(huán)境中,在同一件事情里,不同的人會產(chǎn)生完全不同的看法,這是為什么呢?
有這樣一個故事,說有三個人,在路過一個墻角的時候,看到了同樣一個情景,就是一個小蜘蛛在往墻上爬,爬著爬著前面有一塊陰濕了的雨跡,那么它一爬到潮濕的地方,梆,就掉下來了,然后這個蜘蛛又從墻角開始爬,再爬到那個有雨濕的地方又掉下來了,如此一遍一遍周而復(fù)始。這三個人看過以后,每個人都在想到了自己的生命。第一個人想,說我看到這個蜘蛛,就照見了我自己,人的一生碌碌無為,一直周而復(fù)始,做著徒勞的這種努力,其實和這只蜘蛛是一樣的,就是這樣爬上來再掉下來。那么第二個人看了以后想到,說我看見蜘蛛這樣爬,才知道人生其實有很多誤區(qū),我們只看到眼前,以為只有一條路,其實潮濕的那一片地方并不大,如果這個蜘蛛能橫著爬,繞過那片潮濕,它很快就可以順著干墻爬到更高的地方,所以我要讓我的人生變得更聰明,有的時候人生需要繞路走。而第三個人看到蜘蛛以后,被深深地感動了,他說一個蜘蛛還能夠這樣不屈不撓,那一個人這一輩子應(yīng)該有多少奇跡都醞釀在自己的生命之中,所以我這一輩子的能量是被這個蜘蛛的意象給激發(fā)出來了。其實這就是一個小小的意象在不同人心中,得出的不同結(jié)論。那么這樣的結(jié)論,有時候在民間的故事里面,表述得更有意思。
曾經(jīng)看到說,有一個秀才去趕考,趕考對于任何秀才、書生來講,都是一生中篤定的大事。這個秀才去的時候,一直心里很忐忑,一直想我會考成一個什么樣子,這個人生會給我一個什么樣的結(jié)局讓我回來交待。結(jié)果就在趕考的前一天,他做了三個很奇異的夢,第一個夢夢見他在墻頭上種白菜;第二個夢呢,夢見他在下雨天出去,戴了一頂斗笠,還打了一把傘;第三個夢呢,夢見他自己非常喜歡的一個女人,跟他背靠背地睡在一張床上。那么他覺得這三個夢都不同尋常,第二天就要考試了,這一天他就去找一個很通靈的人,說你給我解解這個夢吧,這個人一聽就跟他講,說你這個人生挺暗淡的,你想想你在墻上種白菜,這不是叫白費勁嗎?說你已經(jīng)都戴了斗笠了,你還打把傘,這不叫多此一舉嗎?說你看,你跟你喜歡的人,在一張床上了還背對背,這不是沒戲嗎?所以你也別考了,你就回去吧。這個人聽了這些話以后呢,回去就開始收拾行李。這個時候旅店的老板就問他,說你怎么不考就走啊。他說有人給我解了這樣三個夢,我覺得我不必再考了。這個老板說,哎,我也會解夢,他說我覺得你三個夢挺好。
[畫外音]同樣三個夢,有人說不好,有人說挺好,這是為什么呢?而這位說好的旅店老板,又是如何解釋這三個夢的?秀才到底有沒有參加考試,這兩個完全不同的解夢人,到底誰是對的呢?
(重,略)你在墻上種白菜,這就叫高中;他說你已經(jīng)戴了斗笠了,還打了把傘,這就叫有備而來;他說你想想,你跟你喜歡的人,已經(jīng)躺在一床上了,這就說明你翻身的時候該到了。他這么一解釋呢,這個秀才想想說也是,第二天就又去考了,結(jié)果一考就考了個探花。其實這是什么呢,這也是一種對于生命密碼的解讀。
其實我們可能在很多很多的抉擇之下,沒有人,沒有靈異之人,沒有巫師來替我們占卜意向,只有每一個人問問自己,說我現(xiàn)在在一個什么的時候,我在這個時候我內(nèi)心要做什么樣的決斷(對生命的解讀,只有問自己,我要做什么樣的決斷--于丹心語)。
其實大家所看到莊子所講的都是在死亡來臨時的坦然,如果我們倒述回去,一個人在生命還好的時候,在他年輕的時候不坦然,他一定不會有最終這樣的一種釋放。所以《莊子》里面說,所謂真人,他描述那些真人,都是那些心思限于以往,容貌顯得淡然,能夠與四時相通的人,他說一個人生活里面真正好的狀態(tài),那種不悅生也不惡死,在生活里面,能夠坦然相對應(yīng)的人,應(yīng)該有這樣幾個標準:叫做故樂通物非圣人也,有親非仁人,天時非賢也,利害不通非君子也,行名失己非士也,亡身不真非役人也《莊子&S226;大宗師》。這幾種情況都是不好的,是什么呢?他說,快樂不能和萬物相通的人,就不是真圣人;在這世界上,有所偏愛的人,就不是真的仁人;等待時機伺機做事的人,就不是真賢人;那么沒有辦法明辯利害是非的人,就不是真君子;而為名聲失去自我的人,不是真正讀書的有教養(yǎng)的人;犧牲生命而失去本性的,不是真正在這個世界上可以去管理他人的人。那么他說,你只有把這一切,都活明白了,你面對死亡的時候會坦然。我們發(fā)現(xiàn)這里面莊子的一種態(tài)度,就是第一不怕死,第二也絕不找死。所以這種觀點,可能跟儒家有一定的出入,因為儒家講仁人志士,可以殺生而取義,可以舍去自己的生命,而保全一個大的道理,在這里面牽涉到,在時間流程中,儒家與道家兩種不同的態(tài)度?梢哉f在生命這條長河面前,儒家的姿態(tài)是烈士,道家的姿態(tài)是高士;儒家的姿態(tài)是與時間去爭搶,搶出來有限的時光去建立;而道家的態(tài)度是在流光中順應(yīng),去把握每分每秒去樂生,這兩種到最終的殊途同歸是什么呢?在一點上他們的意義是相同的,那就是讓生命獲得價值(在生死的態(tài)度上,儒道殊途同歸,那就是讓生命獲得價值--于丹心語)。
但是價值這種判讀永遠不同,有人的價值觀更多地看重社會上的名垂青史,看重在社會坐標系上的建功立業(yè),是個人生命付出代價也要去建立一種社會功勛,也有人更多看重的是自己內(nèi)心的完善、安頓和自己道德上的成全。如果是前者,他可能在社會上在人生中不甘就多一點,而后者淡泊就多一點。其實這就是儒與道在作用于我們內(nèi)心時候,在光陰,在我們擁有的相同的光陰中,呈現(xiàn)的不同態(tài)度。
其實說到中國人的生死,很有意思。其實中國人在死亡的態(tài)度上,很少有過于激烈的人,除了像屈原這樣的人,我們能數(shù)出的很少很少。屈原為什么會選擇如此激烈的一種方式呢?是因為他站在戰(zhàn)國亂世之中,他作為楚王的同姓,這樣一個士大夫,當楚國被攻破穎都的時候,當秦將白起把穎都屠城的時候,他盡管一個人流落在外,盡管還有很多國家要收留他,盡管他知道天涯何處無芳草,但是他知道,他的宗廟和他的國家都已經(jīng)萬劫不復(fù)了,他的生命最好的終結(jié)就是隨著一切而去。所以其實屈原之死,即是一種殉國,也是一種無奈,用郭沫若先生的話說,他是在自己美好的理想和不能實現(xiàn)理想的現(xiàn)實之中,被撕碎的。這樣的一個人生,他是我們既空前也幾乎絕后采取的一種慘烈而決絕的方式處理生命的人,有更多的人在內(nèi)心采用了道家的方式,也就是說看到了比生死名節(jié)更重要的事情(還有比生死名節(jié)更重要的事情--于丹心語)。
比如說司馬遷,我們看司馬遷的生命。司馬遷在他的《報仁安書》里面,給他的好朋友仁少卿寫的信里,他回顧了自己下獄、受刑整個這個過程,他說自己非常冤枉,自己這樣一種被誣陷,以莫須有的這種罪名被誣陷,然后滿朝文武沒有人去救他,這種情況下,他當然可以選擇死亡,但是為什么要活下來呢?因為他覺得有一件更大的事,就是他亦欲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而成一家之言的《史記》鴻篇巨制在他手中,他會想到從他的父親司馬談把這樣一個史官的大業(yè)托付給他的時候,告訴他周公之后五百年而有孔子,孔子之后五百年之后至于今,沒有人能夠昭明世,來把這樣一個時代記錄下來,傳承青史,把哲學、文學打通,這樣的一種義理薪火相傳,傳承下去的人,說現(xiàn)在該有這樣的人了,所以司馬遷說,他面對歷史托付下來五百年一人的使命,他自己的態(tài)度是,小子何敢讓焉?天降大任于斯人,有這么大的事情,那么寧可受辱也絕不輕生,這就是司馬遷的態(tài)度。其實這樣的態(tài)度,跟莊子給我們的這樣生命寫照,可以形成一個映襯,我們簡單地來看莊子的生死觀感,你會覺得他很消極,因為在《齊物論》里面,在《人間世》里面,我們看到更多的故事,是說天地之間,沒有什么絕對的永恒,人忽而為人,忽而為鼠肝,忽而為蟲臂,忽而就為很小很小的東西了,那么不是人生太落寞了嗎?我們不是太緲小了嗎?但是換一句話說,生命在它自己現(xiàn)有的形態(tài)上,怎么樣是它最大的價值呢?
[畫外音]莊子對于生命的態(tài)度很清楚,第一他不怕死,第二他決不找死,但在現(xiàn)實生活中,有這樣一些人,他們因為在生活中受到挫折,或者感受到壓力,就選擇了輕生。是什么原因使他們害怕生命中的挑戰(zhàn)呢?
其實我們現(xiàn)在在大學里面,都受著一種現(xiàn)象的壓力,其實心理很沉重,就是在這個獨生子女的時代,輕生的孩子越來越多。其實問問原因,無非幾種,最多的一種是感情問題,戀愛沒有處理好,覺得此生無望了,殉情這是一種;第二種,工作沒有找好,覺得自己從小就是一個尖子,上了這么好的學校,社會還不接納自己,憤而輕生;第三種,覺得學習壓力太大了,覺得太壓抑,人生沒有其它的樂趣。其實現(xiàn)在輕生的孩子,總括起來不外乎三種情形,他們選擇是在什么時候呢?是選擇在20個樓層的時候,連著他們的背包還他們自己從樓上就扔下去了,他們是那個理想還沒打開,甚至也沒來得及放得下就一切隕落。為什么會出現(xiàn)今天這種現(xiàn)象?其實對于現(xiàn)在我們所看到的輕生的這批孩子來講,絕大多數(shù)都是獨生子女,這些孩子是從小生活中小皇帝的那種環(huán)境之中,四個老人,兩個大人供著一個小人,這個小孩就是這樣長起來的,他怎么可能不唯我獨尊,所以這個家庭是個金字塔,他永遠在塔尖之上,但是社會也是一個塔,每一個公民要走進社會,就意味著要做塔的基座(于丹心語)。
我們現(xiàn)在的一個悖論,就是每個家庭的塔尖,走出來肯不肯做社會的基座。當不愿意做基座的時候,他面對的不簡單是心理的失衡,走到極致就是對于生死輕易的選擇。其實我們最不希望看到的就是在今天種種壓力下,人由于這種失衡而得出來對生命最草率的一種處理。輕生的方式在今天有兩種,一種明顯的方式最果決地把自己像一件破衣服那樣,從高樓頂上扔下去;另外還有一種隱蔽的輕生方式,就是讓自己放任自流,也就是說在任何一個工作崗位上,他不思進取了,在一個已經(jīng)無望的家庭中,不建設(shè)感情了,在朋友圈中窮困僚倒,醉生夢死了,這個人可以活成行尸走肉,這樣的話他肉體的生命沒有寂滅,但是在心中哀莫大于心死,他那個痛至極點的心也已經(jīng)寂滅了。
所以其實在今天討論生死這個話題,看起來很遠,其實離每一個人很近,我們的生命中究竟還有多少肌體在活著,我們的心中到底還有多少夢想在活著,我們的未來到底還有多少希望在活著,人跟人的回答比例并不相同。所以其實帶著自己心智里面最初的那些夢想,以莊子的這種豁達,去穿越生死大限,也許在今天是比莊子那個時候更重要的命題,因為莊子那個時候,物質(zhì)太貧瘠了,人的選擇太少了,所以活下去會變?yōu)橐粋單純的愿望,而今天人可能擁有太多的富足,但是在抉擇的迷惑中,反而會不堪重負,也就是說抉擇過多,人生之累相對也多,所以在當下,不僅是抉擇生與死外在的這么一種選擇,更重要的是在自己的心靈中,讓多少有價值的生命,能夠真正活下去。
所以其實讀《莊子》,看似謬悠之說,荒唐之言,無端崖之辭,如果真正把它和我們自己的狀態(tài)聯(lián)系起來,會發(fā)現(xiàn)莊子的悲天憫人,在于他的每個故事都貼近人心,看見自己內(nèi)心生與死的較量,看見我們可以活下去的那個希望,其實我們是可以在有生之年真正做到樂生,做到順應(yīng),做到當下的快樂,活好每分每秒,真正到生死大限來臨的時候,有一份微笑的坦然,可以面對死亡說:我此生無憾!其實這是我們每一個凡人可以企及的境界,這就是莊子在今天的一個解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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