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慢
淳熙丙申至日,予過維揚,夜雪初霽,薺麥彌望。入其城則四顧蕭條,寒水自碧。暮色漸起,戍角悲吟。予懷愴然,感慨今昔,因自度此曲,千巖老人以為有黍離之悲也。
淮左名都,竹西佳處,解鞍少駐初程。過春風十里,盡薺麥青青。自胡馬窺江去后;廢池喬木,猶厭言兵。漸黃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賞,算而今、重到須驚。縱豆蔻詞工,青樓夢好,難賦深情。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念橋邊紅藥,年年知為誰生!
詞作鑒賞
這首詞寫于宋孝宗淳熙三年(1176)冬至日,詞前的小序?qū)懽鲿r間、地點及寫作動因均作了交待。姜夔因路過揚州,目睹了戰(zhàn)爭洗劫后揚州的蕭條景象,撫今追昔,悲嘆今日的荒涼,追憶昔日的繁華,發(fā)為吟詠,以寄托對揚州昔日繁華的懷念和對今日山河破的哀思。白石到達揚州之時,離金主完顏亮南犯只有十五年,當時作者只有二十幾歲。這首震今爍古的名篇一出,就被他的叔岳蕭德藻(即千巖老人)稱為有“黍離之悲”!对娊(jīng)。五風。黍離》篇寫的是周平王東遷之后,故宮恙浮,長滿禾黍,詩人見此,悼念故園,不忍離去。
這首詞充分體現(xiàn)了作者認為的詩歌要“含蓄”和“句中有余味,篇中有余意”(《白石道人詩說》)的主張,也是歷代詞人抒發(fā)“黍離之悲”而富有余味的罕有佳作。詞人“解鞍少駐”的揚州,位于淮水之南,是歷史上令人神往的“名都”,“竹西佳處”是從杜牧《題揚州禪智寺》“誰知竹西路,歌吹是揚州”化出。竹西,亭名,在揚州東蜀崗上禪智寺前,風光優(yōu)美。
但經(jīng)過金兵鐵蹄蹂躪之后,如今是滿目羔塢了。經(jīng)過“胡馬”破壞后的殘痕,到處可見,詞人用“以少總多”的手法,只攝取了兩個鏡頭:“過春風十里,盡薺麥青青”和滿城的“廢池喬木”。“薺麥青青”使人聯(lián)想到古代詩人反復詠嘆的“彼黍離離”的詩句,并從“青青”所特有的一種凄艷色彩,增加青山故國之情!皬U池”極見蹂躪之深,“喬木”寄托故園之戀。
這種景物所引起的意緒,就是“猶厭言兵”。清人陳廷焯特別欣賞這段描寫,他說:“寫兵燹后情景逼真!q厭言兵’四字,包括無限傷亂語,他人累千百言,赤無此韻味。”(《白雨齋詞話》卷二)這里,作者使用了擬人化的手法,連“廢池喬木”都在痛恨金人發(fā)動的這場不義戰(zhàn)爭,物猶如此,何況于人!這在美學上也是一種移情作用。
上片的結尾三句:“漸黃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卻又轉換了一個畫面,由所見轉寫所聞,氣氛的渲染也更加濃烈。當日落黃昏之時,悠然而起的清角之聲,打破了黃昏的沉寂,這是用音響來襯托寂靜更增蕭條的意緒!扒褰谴岛彼淖,“寒”字下得很妙,寒意本來是天氣給人的觸覺感受,但作者不言天寒,而說“吹寒”,把角聲的凄清與天氣的寒冷聯(lián)系在一起,把產(chǎn)生寒的自然方面的原因抽去,突出人為的感情色彩,似乎是角聲把寒意吹散在這座空城里。
聽覺所聞是清角悲吟,觸覺所感是寒氣逼人,再聯(lián)系視覺所見的“薺麥青青”與“廢池喬木”,這一切交織在一起,一切景物在空間上來說都統(tǒng)一在這座“空城”里,“都在”二字,使一切景物聯(lián)系在一起。著一“空”字,化景物為情思,把景中情與情中景融為一體,寫出了為金兵破壞后留下這一座空城所引起的憤慨;寫出了對宋王朝不思恢復,竟然把這一個名城輕輕斷送的痛心;也寫出了宋王朝就憑這樣一座“空城”防邊,如何不引起人們的憂心忡忡,哀深恨徹。
用今昔對比的反襯手法來寫景抒情,是這首詞的特色之一。上片用昔日的“名都”來反襯今日的“空城”;以昔日的“春風十里揚州路”(杜牧《贈別》)來反襯今日的一片荒涼景象--“盡薺麥青青”。下片以昔日的“杜郎俊賞”、“豆蔻詞工”、“青樓夢好”等風流繁華,來反襯今日的風流云散、對景難排和深情難賦。以昔時“二十四橋明月夜”(杜牧《寄揚州韓綽判官》)的樂章,反襯今日“波心蕩、冷月無聲”的哀景。下片寫杜牧情事,主要目的不在于評論和懷念杜牧,而是通過“化實為虛”的手法,點明這樣一種“情思”:即使杜牧的風流俊賞,“豆蔻詞工”,可是如果他而今重到揚州的話,也定然會驚訝河山之異了。借“杜郎”史實,逗出和反襯“難賦”之苦!安ㄐ氖帯⒗湓聼o聲”的藝術描寫,是非常精細的特寫鏡頭。二十四橋仍在,明月夜也仍有,但“玉人吹簫”的風月繁華已不復存在了。詞人用橋下“波心蕩”的動,來映襯“冷月無聲”的靜。“波心蕩”是俯視之景,“冷月無聲”本來是仰觀之景,但映入水中,又成為俯視之景,與橋下蕩漾的水波合成一個畫面,從這個畫境中,似乎可以看到詞人低首沉吟的形象?傊,寫昔日的繁華,正是為了表現(xiàn)今日之蕭條。
善于化用前人的詩境入詞,用虛擬的手法,使其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余音繚繞,余味不盡,也是這首詞的特色之一!稉P州慢》大量化用杜牧的詩句與詩境(有四處之多),又點出杜郎的風流俊賞,把杜牧的詩境,融入自己的詞境。
王沂孫(生卒年不詳)字圣與,又字詠道,有碧山、中仙、玉笥山人諸號,會稽(今浙江紹興)人。其生年在周密之后,張炎之前。據(jù)其《淡黃柳》詞題,沂孫于咸淳十年(1274),與周密別于孤山。次年,周密游會稽,相會一月。景炎元年(1276)冬,周密自剡還會稽,二人又復聚別。景炎三年(1278)在越與李彭老、仇遠、張炎等賦《天香》諸調(diào),編為《樂府補題》一卷。至元二十三年(1286),沂孫在杭,與徐天祐、戴表元、周密等十四人宴集于楊氏池堂。二十四年,周密得《保母貼》,王沂孫題詩,在趙孟奚谷丁亥(1287)八月跋之后,鮮于樞戊子(1288)再觀之前。夏承燾《周草窗年譜》云:“沂孫殆少于草窗,長于仇遠,若生于淳祐、寶祐間,卒年才四十左右耳!庇小痘ㄍ饧芬痪恚置队耋由饺嗽~集》,又名《碧山樂府》。張炎《瑣窗寒》序,謂沂孫“能文工詞,琢語峭拔,有白石意度”。周濟《介存齋論詞雜著》云:“中仙最多故國之感,故著力不多,天分高絕,所謂意能尊體也!庇帧端嗡募以~選目錄敘論》云:“詠物最爭托意,隸事處以意貫串,渾化無痕,碧山勝場也!标愅㈧獭栋子挲S詞話》卷二云:“詞法之密,無過清真。詞格之高,無過白石。詞味之厚,無過碧山。詞壇三絕也!
姜夔(1155-1221?)字堯章,饒州鄱陽(今江西波陽)人。先世出九真姜氏(九真唐時屬嶺南道愛州,在今越南境)。姜夔早歲孤貧。二十歲后,北游淮楚,南歷瀟湘。淳熙十三年(1186),結識蕭德藻于長沙。泛湘江,登衡山,作《一萼紅》、《霓裳中序第一》、《湘月》諸詞。次年,姜夔隨蕭德藻同歸湖州,卜居苕溪之上,與弁山之白石洞天為鄰,后永嘉潘檉就為他取字曰白石道人。楊萬里稱他“于文無所不工,甚似陸天隨(龜蒙)”,范成大稱其“翰墨人品皆似晉宋之雅士”。紹熙元年(1190),姜夔再客合肥,此年冬,姜夔戴雪詣石湖,授范成大以詠梅之《暗香》、《疏影》新聲兩闋,成大喜以歌妓小紅為贈。紹熙四年(1193)起,姜夔出入貴胄張鑒(中興名將張浚之后)之門,依之十年。慶元二年(1196)后遷移杭州。
曾上書論雅樂,進《大樂議》一卷,《琴瑟考古圖》一卷,因與太常議不合而罷。慶元五年(1199),復上《圣宋鐃歌鼓吹》十四首,詔免解,與試禮部;不第,遂以布衣終身。嘉泰三、四年間(1203-1204),以《漢宮春》、《永遇樂》諸詞與辛棄疾蓬萊閣、北固亭之作唱酬。二人雖詞風不同,辛棄疾亦“深服其長短句”,堪謂并世知音。姜夔六十以后,旅食金陵、揚州等地,晚境益牢落困苦。卒年約在嘉定十三四年之際。卒后由吳潛等助殯,葬于杭州錢塘門外之西馬塍。姜夔一生困躓場屋,然襟期灑落,氣貌若不勝衣。
家無立錐,而富于翰墨圖書之藏。精賞鑒,工書法,品評法帖有“書家申韓”之稱。著有《白石詩集》一卷,《詩說》一卷,《白石道人歌曲》六卷,別集一卷,《續(xù)書譜》一卷,《絳帖平》二十卷等十三種。姜夔為南宋開宗立派的詞家巨擘之一,與周邦彥并稱“周姜”。且精于樂律,能自制曲。自謂作詞“初率意為長短句,然后協(xié)以律”,與拘譜盲填者不同。集中有十七首詞,自注工尺旁譜,是流傳至今惟一完整的宋代詞樂文獻。張炎《詞源》推尊姜夔詞“如野云孤飛,去留無跡”,“不惟清空,又且騷雅,讀之使人神觀飛越”。后世即以“清空”與“騷雅”標舉白石詞風。
南宋后期詞人大多“遠祧清真,近師白石”,就是仰承與追隨這種詞風。清初的浙西詞派則專奉姜夔為不祧之宗,從而形成“家白石而戶玉田”的盛況,一直延續(xù)至乾隆中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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