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 是把我也失掉了,哪兒去找溫暖的家?”
--《葬歌》1957年
1953年初,在美國留學三年半的穆旦,放棄了去臺灣和印度德里大學任教的聘請,幾經(jīng)周折而回到祖國。他是在新中國誕生的前夕從南京經(jīng)上海赴美留學的,當時的寧滬地區(qū)還在國民黨政府的統(tǒng)治之下,三年半后來到這里時,已經(jīng)是生氣勃勃的新氣象了。
作為一個在40年代就已經(jīng)立足新詩壇,在政治傾向上屬于自由知識分子的詩人穆旦,歸國是他人生中一個極為重要的選擇,而在這一舉動中,實際上隱含了穆旦的一系列的選擇,其中包括作為一個知識分子、一個詩人將在什么樣的國度、什么樣的政治和社會制度、什么樣的文化環(huán)境中生存,這些是被詩人當時意識到的,但也包含了他當時還無法意料到的選擇,即他事實上已經(jīng)為自己選擇了一種什么樣的苦難以及對苦難的承擔方式。
穆旦的回國是他經(jīng)過鄭重考慮的一個人生抉擇。促使他作出這一選擇有著多方面的原因。早在1950年他剛剛來到美國芝加哥大學攻讀英美文學碩士時,就有意識的選修了俄國文學課程,并在俄文學習中又一次顯示了他的頑強毅力語言天賦[1]。而在他學習俄文的背后,其實已經(jīng)隱約包含了他對政治文化的選擇,他對剛剛獨立的新中國抱著熱烈的希望,積極而興奮地關注[2]著來自祖國的消息。同時促使他作出選擇的,也有當時中美關系緊張而帶來的因素,穆旦雖然身在國外,但50年代初的中美朝鮮戰(zhàn)爭畢竟發(fā)生在這兩個國家之間,一個是自己剛剛獨立的祖國,一個是他身處的美國,這使他更容易從看清這個西方民主國家的另一面,因此他有意識地接觸美國下層社會,并對美國社會所保持的一種清醒的批判眼光等方面,在1951年他寫下了《美國怎樣教育下一代》、《感恩節(jié)--可恥的債》等批判美國社會不平等的詩作。但更重要的原因是,他顯然不滿意這些作品,認為“在異國他鄉(xiāng),是寫不出好詩,不可能有成就的”。
另一方面,在逐漸作出回國決定的同時,他也正為回國的事業(yè)做進一步的調(diào)整和準備,這可以從回國初他對自己所做的工作新安排中反映出來。在巴金蕭珊夫婦為剛剛回國的穆旦舉行的宴會上,他便說起自己翻譯和介紹俄蘇文學的計劃。而他一開始所翻譯的,并不是某一個俄蘇作家的作品,而是代表了當時蘇聯(lián)文學主流的文藝理論家季摩菲耶夫的《文學原理》,盡管文學理論并非穆旦的特長,但還是選擇它作為翻譯工作的開始,事實上他在美國期間就已經(jīng)為這部理論書做了許多翻譯筆記。這與他對英美文學特別是后期象征主義詩人的深刻領悟和投契相比,顯然更多地帶有理智的成分,他想通過此書的翻譯來調(diào)整自己,了解和熟悉現(xiàn)實主義的文學觀念和創(chuàng)作方法,學習這一與新的文化環(huán)境相適應的文學話語方式。這也就意味著:盡管穆旦對自己所面臨的全新的文化環(huán)境有所預料、有所準備,也有心甘情愿投身于這一個新生的民族國家的建設,并愿意調(diào)整自己,以貢獻作為一個詩人知識分子的才華,但他的這一轉變與他原有的藝術經(jīng)驗和興趣有著明顯的距離,而彌補理智與情感、已有的個人經(jīng)驗與現(xiàn)實需要之間的縫隙,也許并不如他預料的容易,事實上,這兩股力量間矛盾始終困擾著穆旦的后半生。
在穆旦回國初期的一段時間內(nèi),他并沒有詩歌創(chuàng)作問世。這有忙于應付南開大學的教學工作原因,但主要是由于對新的文化環(huán)境,和在這一環(huán)境下自己應該采取的表達姿態(tài)的不熟悉、不適應。而他在主觀上對適應這一新環(huán)境所做的努力,進一步反映在他對翻譯對象的選擇的變化上。從回國的第二年起,他便開始了普希金詩歌的翻譯,這一轉變的意味值得注意。它表明穆旦的主要翻譯興趣從文學理論回到文學作品;又從蘇聯(lián)文學轉到傳統(tǒng)的俄羅斯文學,雖然譯介活動本身并不說明譯者文學觀念與翻譯對象間的必然聯(lián)系,但的其中還多少隱含著穆旦在特定歷史條件下向浪漫主義經(jīng)典作品的回歸,尤其當我們結合穆旦在40年代對英美現(xiàn)代詩歌的諳熟和衷愛,以及在現(xiàn)代主義詩歌創(chuàng)作實踐中的貢獻時,這樣的“回歸”就更顯得意味深長,這至少與當時越來越高漲的對蘇聯(lián)文學的時代熱情不完全吻合,它意味著穆旦的翻譯選擇在現(xiàn)實文化需要和個人藝術興趣兩端之間,開始向后者傾斜。之后,他又從19世紀俄羅斯文學擴大到同一時期的英國浪漫主義文學,翻譯了大量拜倫、朗費羅、布萊克、雪萊等浪漫主義詩人的抒情作品。
在之后的幾年里,詩人的心境、遭遇有著很大的變化,翻譯的心境也會絕然不同。剛回國后的前兩年,是他譯詩的黃金時代,他熱情高漲,“年富力強,精力過人”,成果累累,短短的時間內(nèi),相繼以“查良錚”本名出版了普希金的《波爾塔瓦》、《青銅騎士》、《高加索的俘虜》、《歐根奧涅金》和《普希金抒情詩集》(均由上海平明出版社出版)等譯作,似乎有意在40年代的詩人“穆旦”之外,塑造了一個俄國詩歌翻譯者的形象。
但此時他的命運卻突然出現(xiàn)了轉折,1954年底,穆旦因歷史問題[3] 被列為“肅反對象”。這給滿腔熱情的詩人帶來極大的精神刺激,于是,他一下子變得“少言寡語……幾乎把每個晚上和節(jié)假日都用于翻譯工作,從沒有晚上兩點以前睡覺。”[4]這種對自己近乎殘酷的工作方式,用沉浸于譯詩的藝術境界是無法完全解釋的,它顯然也包含了穆旦借拼命的翻譯工作而排遣苦悶的意思。第二年,他又有普希金的《加甫利頌》和《拜倫抒情詩選》等譯著出版,并重譯了普希金的《歐根奧涅金》,這也是他“重譯”工作的開始。按穆旦夫人后來的回憶,說他在此間“自己的詩歌創(chuàng)作也幾乎停止”,的確是幾乎--然而沒有完全停止,因為對與詩人來說,詩歌創(chuàng)作畢竟是內(nèi)心世界最好的表達方式。
1956年的某一天,穆旦寫下了題為《妖女的歌》的詩作。詩中寫一妖女用歌聲迷惑人們,向人們“索要自由、安寧、財富”,于是“我們”為了“愛情”和“夢想”而去找她,翻越了“已知和未知的險峻”,甘愿“一把又一把地獻出,/喪失的越多,她的歌聲越是婉轉,/終至‘喪失’變成了我們的幸!保Y果是“我們的腳步留下了一片野火,/山下的居民仰望而感到心悸”,“而妖女的歌已在山后沉寂”了。顯然,詩中的“妖女”是已經(jīng)越出了“愛情和夢想”的范疇,復數(shù)敘述者“我們”則明白地表示這不僅是一種作者個人體驗,這種近乎絕望的情緒,當然無法在當時將其公諸于人,就是在1957年初“雙百方針”提出期間相對寬松的文化環(huán)境里,一些刊物主動向他約稿時,他寧可只發(fā)表那些表達內(nèi)心矛盾和困惑、意蘊復雜的《葬歌》、《問》和帶有現(xiàn)實諷刺意味的幾首詩歌[5]。
寫作并發(fā)表于1957的《葬歌》一詩,是穆旦50 年代中期內(nèi)心分裂、矛盾、疑惑和反思的典型體現(xiàn)。一方面,面對新時代的巨大社會變遷,詩人在理智上意識到并且努力想與自己的過去告別,“歷史打開了巨大的一頁,/多少人在天安門寫下誓語,/我在那兒也舉起手來:/洪水淹沒了孤寂的島嶼”,所以“我”決計埋葬舊我,“讓我以眼淚洗身,/先感到懺悔的喜歡”;而另一方面,詩人又對這種“自我”的不斷喪失,提出了尖銳地質(zhì)疑:
“……‘希望’是不是騙我?
我怎能把一切拋下?
要是把‘我’也失掉了,
哪兒去找溫暖的家?”
所以,作為一個詩人,盡管“這時代不知寫出了多少篇英雄史詩,/而我呢,這貧窮的心!只有自己的葬歌!痹凇秵枴芬辉娭,作者又感嘆道,“生活呵,你握緊我這只筆/一直傾瀉著你的悲哀,/可是如今,那婉轉的夜鶯/已經(jīng)飛離了你的胸懷。//在晨曦下,你打開門窗,/室中流動著原野的風,/唉,叫我這只尖細的筆/怎樣聚斂起空中的笑聲?”。盡管由于在“肅反運動”中就受到過沖擊,因而對“百花時代”的“整風”、“鳴放”持謹慎態(tài)度,但穆旦還是禁不住1957年上半年“早春天氣”的“誘惑”,而在《詩刊》、《人民文學》和《人民日報》等報刊接連發(fā)表了包括上述兩篇在內(nèi)的九首詩歌,這是他自1948年發(fā)表《詩四首》以來,經(jīng)過八年多的沉寂后重新在新詩壇亮相,也是第一次在新中國發(fā)表詩歌創(chuàng)作,當然,他很快要為自己的“不謹慎”而付出代價。從1957年9月開始,穆旦的詩歌相繼在《詩刊》、《人民文學》等刊物受到批判[6],并不得已在《人民日報》發(fā)表了《我上了一課》,對在該報所發(fā)表的《九十九家爭鳴記》一詩予以檢討。但在此期間,穆旦的譯詩工作一直沒有停止,在1957、1958兩年里,穆旦相繼翻譯出版了《朗費羅詩十首》(《譯文》1957年第2期)、《布萊克詩選》(與袁可嘉等合譯,人民文學出版社1957年8月),《普希金抒情詩二集》(上海新文藝出版社 1957年10月)[7]、《濟慈詩選》、雪萊的《云雀》、《雪萊抒情詩選》(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等,僅從數(shù)量看,這兩年還是他翻譯“黃金時代”的繼續(xù),只是在如此的心境,詩歌翻譯對穆旦來說似乎又有另外一種意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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