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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荒寒:柳宗元永州山水文學(xué)主體風(fēng)格解讀

        發(fā)布時間:2016-12-8 編輯:互聯(lián)網(wǎng) 手機版

        書琴

          摘 要:荒寒意境是歷代文人所鐘愛的意境之一,這是由荒寒意境的特質(zhì)和文人們對人生的深刻體驗所決定的。柳宗元被貶永州,永州山水的荒寒之境與他困厄的身世遭遇及兀然不屈的個性特質(zhì)互相闡發(fā),于是,他借荒寒之境表現(xiàn)其身世之感和哀怨之情。這種荒寒之境既是詩人自覺追求屈原楚騷精神的結(jié)果,又帶有中唐山水審美的時代特征,更具有作者獨到的個性。

          關(guān)鍵詞:柳宗元;被貶永州;山水文學(xué);荒寒意境

          清黃鉞《廿四畫品》中有《荒寒》一品:

          粗服亂頭,有名士氣。野水縱橫,亂山荒蔚。蒹葭蒼蒼,白露晞未。

          洗其鉛華,卓爾名貴。佳茗留甘,諫果回味。

          這不僅道出了“荒寒”一境,更說明了在中國古代文人名士的生活藝術(shù)中,“荒寒”實乃一“名貴”之境。走進中國古代山水畫的長廊,從范寬的《溪山行旅圖》、李唐的《萬壑松風(fēng)圖》到夏圭的《溪山清遠圖》、黃公望的《富春山居圖》,遠處平沙無垠,霜天寥落,山高月;近處枯藤老樹,古道西風(fēng),鐵干繆枝……,無不是荒寒的格調(diào)。

        蘇軾《書鄢陵王主薄所畫折枝》有云:“詩畫本一律,天工與清新!痹谥袊糯幕l(fā)展史上,山水文學(xué)與山水畫同源異步,共趨合流。因此,中國古代的山水文學(xué)同山水畫一樣,荒寒孤寂意境比比皆是。柳宗元被貶永州,也是以荒寒孤寂之境來觀照自身遭遇。

          一

          歷代文人名士之所以視“荒寒”意境為“名貴”之品,這與荒寒意境的特性及他們對生命的深層體驗是不無關(guān)系的。

          首先是荒寒之景與孤寂之情異質(zhì)而同構(gòu)。在中國文人的傳統(tǒng)中,知音難逢,曠世不遇的痛苦,代代不乏其書,感嘆世無知音猶如一個根深蒂固的集體無意識情結(jié)。于是,才高八斗的曹子建感嘆“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稀”,陳子昂登臺而有“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李白“大音自成曲,但奏無弦琴”,杜甫也唱出了“百年歌自若,未見有知音”這樣徹底孤獨的聲音……。當他們要為那巨大的孤獨尋找一個寄托和寫照時,便不約而同地把筆觸指向了那亂山荒寺、古木參天、寂寞無人的荒寒之境。如“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王維《鹿柴》);“渡水傍山尋絕壁,白云飛處洞天開。仙人來往無行跡,石往春風(fēng)長綠苔!保ㄓ邬]《題石溪乾洞》);“僧亡惟見塔,樹老已無花”(杜甫《游山》)等等。在這孤寂無人的荒寒之境中,他們表達一種自肆山水的情懷,一種沖寂自妍,不求知賞,唾棄世俗的精神傳統(tǒng)。

          其次,構(gòu)成荒寒之境的常見意象,如老樹丑枝、廢寺頹垣、幽林巉巖、風(fēng)悲日曛等,盡管這些意象不勝枚舉,但它們有一個共同的特性,那就是殘敗之美。這種殘敗之美無不在向我們昭示著世俗對美好事物的摧殘和一種頑強的生命力倔立于天地之間。當文人名士們遭遇困厄、甚至被流放于荒蠻之地時,那經(jīng)歷了風(fēng)雨滄桑、幾度摧殘的老樹丑枝、斷壁殘垣正是他們生平遭際的絕好寫照。對這些殘敗之景的觀照,實際上就是對自身生命歷程的觀照。柳宗元《登柳州城樓寄漳汀封連四州》中的“驚風(fēng)亂颭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墻”,誰能說詩句中的“芙蓉”、“薜荔”指的就是單純的自然之物呢?可貴的是,他們筆下的殘敗之景絕不是一個渺小的、柔弱的存在,而是以一種兀傲蒼勁的風(fēng)格特立于天地之間。這種荒寒之境中,蘊含著一種凜然的生命力,它折射出了歷代中國文人那種在逆境中卓然自立,兀傲不屈的心靈境界。

          造成中國古代文人名士知音難逢、遭遇困厄共同命運的原因,一方面是當時社會對他們的冷落與擯棄,使他們有志難伸,命途多舛,于是有屈原放逐,子厚流徙;另一方面是這些文人名士自覺選擇的一條共同道路--唾棄世俗,投向大自然,于是有淵明解綬,太白漫游。但是,當他們接近荒寒的大自然時,大自然便表現(xiàn)出了極強的感染力與震撼力,使他們不論是出于什么原因(主動還是被動),最終都能在其中找到心的歸依,自覺主動地與這荒寒之境融合為一。柳宗元就是其中最突出的例子:他本積極仕進,博取功名,參加王叔文集團的政治改革,是當時政壇的一個風(fēng)云人物。然而,“永貞革新”失敗以后,他被貶永州,“縱遇恩赦,不在量移之限”,于是,一連串的打擊接踵而來:老母病逝,四次火災(zāi),政敵造謠中傷,一般親友斷絕往來……,其內(nèi)心的痛苦可想而知。永州地處荒蠻僻遠,深草中有蝮蛇,樹林子里有毒蜂,人身還不得自由,此種境遇下去游歷永州山水,談何容易!然而,當世俗拋棄了柳宗元,把他交給了永州山水生后,便給了他一個真正深入到荒山僻野深處的契機,他“施施而行,漫漫而游”(《始得西山宴游記》),逐漸體驗到了那荒寒之境本有的價值,真正解脫了對世俗得失的計較。于是,他不僅把山水作為自己被貶謫的苦悶的象征,也開始體味出荒寒之中被廢置了的美麗和那種特立不倚的兀傲之氣,還有那被廢置的美麗中所顯現(xiàn)的生命自強自足之美。

          二

          柳宗元被貶永州,首先是仕途受阻,政治理想破滅;其次是當時處境的“末路孤危”:上有銜恨含怒的憲宗,下有嫉才妨賢的權(quán)臣;第三是到永州后一系列的遭遇:地處荒蠻,老母病逝,屢遭火災(zāi)等,其心中的哀怨可想而知。因此,其永州山水文學(xué)中荒寒意境所傳達出的情感意蘊最主要有兩個方面:一是哀,二是怨。

          首先看他此時山水文學(xué)中的哀。且看《南澗中題》的前八句:

          秋氣集南澗,獨游亭午時。迴風(fēng)一蕭瑟,林影久參差。

          始至若有得,稍深遂忘疲。羈禽響幽谷,寒藻舞淪漪。……

          秋天的肅殺之氣,稀疏的林影,失侶之禽鳴于幽谷,澗中水藻在波面上蕩漾 ……,這一切無不給人一種蕭瑟荒寒之感,聯(lián)想到詩人政治失意,動輒得咎,形單影只,獨處荒寒,神情恍惚,懷人不見而有淚空垂的處境,那種巨大的哀傷之情讓我們讀者都深受感染。

          《永州八記》是柳宗元永州山水文學(xué)中杰出的代表,在這些作品中,作者也善于用荒寒孤寂之境來抒寫哀情:

          坐潭上,四面竹樹環(huán)合,寂寥無人,凄神寒骨,悄愴幽邃。以其境過清,不可久居,乃記之而去。 --《小石潭記》

          這種凄愴、荒寒、孤寂的境界,亦正是詩人寂寞的處境、哀怨的心情的絕好寫照。

          打開柳宗元永州山水作品,荒寒孤寂之境比比皆是:

          杪秋霜露重,晨起行幽谷。黃葉覆溪橋,荒村唯古木。--《秋夜曉行南谷經(jīng)荒村》

          高樹臨清池,風(fēng)驚夜來雨。 --《雨后曉行獨至愚溪北池》

          煙銷日出不見人,欸乃一聲山水綠。 --《漁翁》

          ……日與其徒上高山,入深林,窮回溪,幽泉怪石,無遠不到…… --《始得西山宴游記》

          在這荒寂之境背后,無不流溢著作者的愁情。

          “永貞革新”失敗后,柳宗元“一身去國六千里,萬死投荒十二年”(《別舍弟宗一》),心中的巨大哀愁,不言自明。對哀愁的表達,歷代文人有不同的途徑和方法,李白有“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銷愁愁復(fù)愁”,辛棄疾有“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而柳宗元所推崇的卻是“嘻笑之怒,甚乎裂眥。長歌之哀,過于慟哭”(《對賀者》)的美學(xué)境界,即以冷峻之筆來抒哀泄愁。因此,在他的永州山水文學(xué)作品中,他把自己置身于荒寒孤寂之地,而且對此情有獨鐘,貌似浩浩悠閑,而實際卻是戚戚悱哀。試看《夏初雨后尋愚溪》:

          悠悠雨妝霽,獨繞清溪曲。引杖試荒泉,解帶圍新竹。

          沉吟亦何事?寂寞固所欣。幸此息營營,嘯歌靜炎燠。

          泉乃荒泉,溪為清溪,獨游嘯歌,以杖試泉,解帶圍竹,表面看來,這是多么清閑曠放。然而,回想柳宗元四歲學(xué)文,二十一歲中進士,積極參與政治活動,“以中正信義為志,以興堯舜孔子之道,利安元元為務(wù)”(《寄許京兆孟容書》),他投身于“永貞革新”,本希望興利除弊,實現(xiàn)李唐王朝的中興,沒想到出師未捷,革新志士被一網(wǎng)打盡,自己被流放于荒蠻之地,多年來的努力毀于一旦,大好時光在這引杖試泉、解帶圍竹的無聊消遣中流逝,而心中的悲苦卻又不得不以此來排遣,在這二難之中,歲月蹉跎與壯志難酬的悲哀,叫人哪能忍受!柳宗元不追求長歌當哭、一泄無余,因此,他通過這種荒寒孤寂之境婉曲地表達出來,這種表達,在知音者心里,當更撼人心魄,正如《南澗中題》中所云:“索寞竟何事?徘徊只心知。誰為后來者,與吾此心期!”

          柳宗元是一個清醒成熟的政治家,一個倔強不屈的詩人。在遭受挫折時,他一不后悔過去立場,二不懷疑自己的主張,三不由于時勢而委曲求全。在他的心里,有的只是對當政者的“怨”和“不為世屈”的節(jié)操。因此,他的山水文學(xué)作品中那荒寒孤寂的意境,除了表達對其身世的悲慨之情外,亦無不在向我們昭示著一種兀傲孤高的精神境界和對當政者所加的不公正罪名的怨憤之情:

          其石之突怒偃蹇、負土而出,爭為奇狀者,殆不可數(shù)。--《鈷鉧潭西小丘記》

          作者筆下的石頭本被埋于泥土之中,不見天日,卻不甘被埋沒,憤然突破地面,負土而出,爭為奇狀。這是寫石,難道不是在寫自己嗎?而一個感情色彩極濃的“怒”字,對朝廷處置不公之怨,自己不甘被埋滅之情,通過無知無情的石頭,傳達得淋漓盡致。

          ……然后知是山之特立,不與培塿為類…… --《始得西山宴游記》

          特立不倚的山,不正是雖遭打擊,卻仍然堅守節(jié)操的自我寫照嗎?

          柳宗元筆下的勝景,總是處于荒野,或千回百折而出,如小石潭、鈷鉧潭等;或不為時人所知,如西山、小丘、袁家渴等。它們的處境,和作者是何其相似!柳宗元對它們飽含感情的游賞,亦正是為了渲泄自己心中的不平,《袁家渴記》最后,作者寫道:

          永之人未嘗游焉,余得之,不敢專也,出而傳于世。

          而在《鈷鉧潭西小丘記》之后也有相類的一段感慨:

          噫!以茲丘之勝,致之灃鎬鄠杜,則貴游之士爭買者,日增千金而愈不可得。今棄是州也,農(nóng)夫漁父過而陋之,賈四百,連歲不能售。而我與深源、克己獨喜得之,是其果有遭乎!

          為什么如此奇?zhèn)、高潔、清麗幽雅的風(fēng)景區(qū),卻無人了解,無人賞識,長久地被遺棄,被埋滅呢?或許因地處僻遠使然;或許因其境的荒寒孤寂,不能得到別人的欣賞。這和作者的品格、遭遇十分相似,由此可見,這幾句背后所蘊藏的怨望之情是何其深刻!永州山水的確有幸,得遇宗元,而宗元又何其不幸,遭遇是何等困厄!在這深深的感嘆之中,可以看出作者對自身命運的深深觀照。

          三

          柳宗元被貶永州山水文學(xué)中荒寒意境的表達,與他對楚騷精神的自覺追求是分不的。“投跡山水地,放情詠離騷”(《游南亭夜還敘志七十韻》),也許柳宗元本無意于垂文,其文學(xué)上的成就,實是拜“貶謫”所賜。他被貶永州,浮湘江,歷洞庭,目之所接,耳之所聞,無不是屈原詩中所描繪的景色,他頌讀屈原的作品,追想屈原的遭遇和高尚人格,緬想過去,撫感當前,對屈原的愛國精神和為他為理想而獻出生命的行為無限向往。正如《新唐書本傳》所記載:“既竄斥,地又荒癘,因自放山水間,其堙厄感郁,一寓諸文,仿《離騷》數(shù)十篇,讀者咸悲惻”,的確,自賈誼以下,南遷之士常哀屈原之不遇,吊屈原即吊自己,柳宗元也不例外,他以屈原為學(xué)習(xí)的榜樣,在文學(xué)上,他也有意識地學(xué)習(xí)屈原《楚辭》的精神和技巧,其作品的荒寒孤寂意境,亦是與屈原一脈相承。

           中國文學(xué)史上,最早發(fā)現(xiàn)荒寒孤寂之境魅力的,莫過于屈原《楚辭》。屈原深受楚文化的影響,楚介于夷夏之間,又與荊蠻共存,所謂“撫有蠻夷,奄征南海,以屬諸夏”,(《左傳襄公十二年》)因此,在《離騷》中,屈原上天國、入幽都、駕龍馭鳳、游春宮、追美女、逐日月……,極盡怪誕巫祝之事。而最具南方楚地山川風(fēng)物地域特質(zhì),帶有南國水澤荒渺遠寂意味的,當數(shù)他的《九歌山鬼》與《九章涉江》。《山鬼》中:

          余處幽篁兮終不見天,路險難兮而后來!泌ぺべ馇紩兓,東風(fēng)飄兮神靈雨……采三秀兮于山間,石磊磊兮葛蔓蔓……雷填填兮雨冥冥,猨啾啾兮又夜鳴。風(fēng)颯颯兮木蕭蕭,思公子兮徒離憂。

          這里呈現(xiàn)的是一座幽暗的竹林,沒有陽光,沒有人跡,只有怪石、野葛、落葉、猿啼,只有颯颯風(fēng)雨,隆隆雷鳴,這是一種典型的野谷情調(diào),森冷至極。然而值得深味的是,詩人筆下的山鬼,生活其間卻無半點畏瑟與恐懼之感,相反,她“既含睇兮又宜笑”,“飲石泉兮蔭松柏”,何等自由自在!“山鬼”到底指什么,前輩學(xué)人研究頗多,曹大中先生認為是屈原的自我寫照⑴,這是一個頗有見地的觀點。于是,那幽深、凄冷、荒寂的山景就成了詩人處境與個性、感情的寫照。

          《涉江》中的荒寒孤寂境界和《山鬼》十分相似:

          ……深林杳以冥冥兮,猨狖之所居。山高峻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霰雪紛其無垠兮,云霏霏其承宇。哀吾生之無樂兮,幽獨處乎山中。吾不能變心而從俗兮,固將愁苦而終窮。

          這正是曹大中先生認為山鬼即詩人屈原化身的原因之一。這種境界中蘊含了一種奇異與神秘的美,這種美與人的高潔脫俗,遺世獨立,兀傲堅貞等生命價值取向互相闡發(fā),因此,《涉江》中,作者說:“茍余心之端直兮,雖僻遠其何傷?”

          從屈原的例子可以看出:當人遭遇困厄卻能不屈于世俗的壓力并保持頑強的生命力時,當他置身于怪石、老樹、野溪、幽谷之中時,那些自然界的荒寒獨寂之境,即自然而然地成了他們?nèi)烁裆谋憩F(xiàn)形態(tài),成了他們自強不息,特立不倚的精神寫照。讀懂了屈原筆下的荒寒意境,柳宗元柳州山水文學(xué)作品中的荒寒竟境就容易為我們所了解了,我們也更理解宋人嚴羽所說的:“唐人惟子厚深得騷學(xué)”(《滄浪詩話詩評》)這句話的深刻含義。

          然而,社會歷史畢竟是向前發(fā)展的,在屈原所處的春秋戰(zhàn)國時期,山水自然作為一種審美對象,至少還是很模糊的。我們的祖先對山水自然的審美意識活動,最早也得到魏晉南北朝時期。錢鐘書先生就曾這樣指出:“詩文之及山水者,始則陳其形勢產(chǎn)品,如《京》《都》之《賦》,或喻諸心性德行,如《山》《川》之《頌》,未嘗玩物審美。繼乃山水依傍田園,若蔦蘿之施松柏,其趣明而未融……終則附庸蔚成大國,殆在東晉乎?”(《管錐篇全后漢文卷八九》)因此,盡管屈原大量地敘寫了楚地的山水風(fēng)物,但這更多是一種“比德”的需要,而并非出于對自然山水之美的自覺激賞。所以,他以香花嘉木做飲食,來象征自己吸取了高貴的精神營養(yǎng);以香花香草做服飾,以表現(xiàn)自己品德的芳潔;以滋蘭樹蕙來比喻培養(yǎng)好的人才。當然,他也以花草樹木創(chuàng)造意境,如《山鬼》、《涉江》、《少司命》、《湘夫人》等,但這些描寫只不過是用作背景而已,其作用亦還只限于對人物的烘染。

          一千年以后,在柳宗元所處的中唐時期,人們對山水自然美的欣賞發(fā)展到了一個鼎盛時期。一方面,山水之美固然以其自然的形式呈現(xiàn)于文人們的眼底筆端;另一方面,它還常常因與某一社會事物相關(guān)聯(lián)而表現(xiàn)為美。山水之美與社會事物相得益彰,人的社會活動特別是其活動結(jié)果與自然山水天衣無縫地融合在一起,從而使自然山水更加姿態(tài)紛呈,曲盡其妙。因此,與屈賦相比,在柳宗元的永州山水文學(xué)作品中,我們便更多地看到了作者對自然美的自覺發(fā)現(xiàn)、改造以及改造之后的那種天人合一的境界,著名的“永州八記”便是最杰出的代表。

          四

          “興廢由人事,山川空地形!蓖瑯拥淖匀簧剿,當它們在人們的眼中表現(xiàn)為美時,卻又有著不同的情趣,且看: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隨波千萬里,何處春江無月明! --張若虛《春江花月夜》

          八月湖水平,涵虛混太清。氣蒸云夢澤,波撼岳陽城。…… --孟浩然《臨洞庭湖贈張丞相》

          漁翁夜傍西巖宿,曉汲清湘燃楚竹。煙銷日出不見人,欸乃一聲山水綠。回看天際下中流,巖上無心支相逐。 --柳宗元《漁翁》

          被聞一多先生贊為“詩中的詩,頂峰上的頂峰”的《春江花月夜》,產(chǎn)生于初唐,在經(jīng)歷了魏晉審美的自覺,特別是陶淵明“久在樊籠里,復(fù)得返自然”的吟唱之后,又經(jīng)過了隋唐之際的群雄逐鹿,朝代更替。步入初唐之后,文人們首先感受到的是一種靈魂的安息之感,自然山水也就成了他們安頓生命的最佳對象。春江花月,流水悠悠,那種以輕盈流暢,清麗優(yōu)美為特征的境界是那么的幽深邈遠、寥廓寧靜,也正是這種境界為初唐文人提供了種種于夢幻般的惆悵和輕煙般的感傷中體味人生的審美對象。質(zhì)言之,初唐山水多是以優(yōu)美為特征。

          而當歷史進入盛唐時,山水自然便很快地表現(xiàn)為另外一種形象,正如上例中孟浩然所描繪的,與初唐的優(yōu)美相比,我們可以稱之為壯美。隨著唐帝國國勢的上升,文人們的眼界、胸襟的日益開闊,山水自然第一次全面地、充分地向人們展示了它那博大雄奇的美,那或高大雄偉,或突兀蒼勁的身姿無不激勵著同樣豪邁奮發(fā)的盛唐文人們揮動著如椽的大筆,書寫出足以使人驚心動魄的俊爽豪放的山水篇章,于是,就產(chǎn)生了李白《蜀道難》、杜甫《望岳》、孟浩然《臨洞庭湖贈張丞相》那樣飲譽千古的作品。當然,盛唐山水并非全以壯美為特征,王維有“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保ā而B鳴澗》)杜甫有“遲日江山麗,春風(fēng)花草香!保ā督^句》其一)這只能證明山水自然在美的表現(xiàn)上的多樣性,然就其主流來說,盛唐山水仍然是以壯美為特征。

          到了柳宗元所處的中唐后期,大唐帝國已遭嚴重創(chuàng)傷,各種矛盾愈演愈烈,盡管文人們心中普遍懷著“中興”的希望,但隨著朝政的日益腐敗,韓、柳、劉、白等人的先后被貶,那股慨然有振興天下之志的人文思潮漸漸退去,代之而起的是低沉冷落的社會心理和“見話先朝如夢中”(劉長卿《與村老對飲》)的失落情緒。因此,盛唐時代那濃抹淡寫總相宜的多面體山水文學(xué)已經(jīng)不見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片地老天荒,云水清寒的氣象:劉長卿、韋應(yīng)物、大歷詩風(fēng)、郊寒島瘦等,無不如此。

          柳宗元現(xiàn)存的山水文學(xué)作品,基本上全是貶官以后所作。他被貶永州,以其特殊的幽潔人格感物吟志,發(fā)現(xiàn)永州山水的幽邃清峭之美,寄寓世事艱險的體驗心得,卓然展示出荒寒奇崛的山水意境。通過這種奇崛幽峭的境界,我們既能看到中唐山水審美的總體風(fēng)格,更能看到其政治家兼詩人獨具特色的個性。它不同于韋應(yīng)物“春潮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的閑淡飄逸,也不同于韓愈《南山詩》雕肝鏤肺的奇險,更不是孟郊“冷露滴夢破,峭風(fēng)梳骨寒”(《秋懷》其二)的死寂、冷森和苦悲,而是以其特有的騷怨寄托,以其幽冷峭拔境界中所蘊含的悲慨之氣來抒發(fā)自己的情懷,表現(xiàn)其孤高兀傲、堅貞不屈的性格特征。也正是這種獨特之處奠定了他在詩歌史上的地位,并對后世詩歌發(fā)展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

          參考文獻

         、拧肚乃枷肱c文學(xué)藝術(shù)》 湖南出版社 1991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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