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繼紅
牐犓韭砬ㄔ凇肚原列傳》中滿懷感傷地寫出“于是懷石,遂自投汩羅以死”的悲劇之后,緊接著嚴(yán)肅而簡要地敘述道:“屈原既死之后……楚日以削,數(shù)十年,竟為秦所滅!比绻覀兟晕⑺伎家幌逻@緊密相連的兩節(jié)文字之間的關(guān)系,就會覺得,司馬遷是有意將屈原之死與楚國之亡連接到一起,而且?guī)缀跏菍⑶罢咭暈楹笳叩闹匾蛑唬@是頗為引人深思的。
牐牬永史的發(fā)展趨勢來說,楚為秦國所滅,并非一個屈原可以逆挽,其時其勢,本有許多復(fù)雜的因素在起決定性作用。但是,在誠能以自己的“一家之言”“通古今之變”的司馬遷看來,屈原的個人悲劇中,已經(jīng)包含了許多楚國必亡的要素,屈原命運悲劇的深處必然潛隱著楚國悲劇的諸種可能,所以,他在這里用意頗深地將一個無法改變歷史走向的詩人的憔悴形象與一個國家最終不堪的命運緊緊連接到一起。
牐牭比唬將這兩種悲劇緊緊連接到一起,這不只是簡單地以敘述次序潛含的結(jié)論,同時也是在全文的敘述中漸次展現(xiàn)的基本認(rèn)識:即在屈原所置身的那個特定的人間關(guān)系中,由于靈魂深處的巨大差異,由于性情操守的迥然有別,更由于崇高、智慧與正義還無法戰(zhàn)勝卑微、愚昧與邪惡,他便無法回避地要走向悲劇,他所摯愛的國家也勢所必然地要被別國吞滅。
牐犖鬧杏辛醬β鬯搗淺M懷齙乇澩锪慫韭砬ǖ惱庖換本認(rèn)識。牐
牐犚淮κ牽骸叭司無愚、智、賢、不肖,莫不欲求忠以自為,舉賢以自佐;然亡國破家相隨屬,而圣君治國累世而不見者,其所謂忠者不忠,而所謂賢者不賢也。懷王以不知忠臣之分,故內(nèi)惑于鄭袖,外欺于張儀,疏屈平而信上官大夫、令尹子蘭。兵挫地削,亡其六郡,身客死于秦,為天下笑。此不知人之禍也!边@段話的前半部分是說:人君不論資質(zhì)如何,都希望訪求忠臣賢才以輔佐自己治理國家,然而國破家亡者卻一個連著一個,真正的圣明之君也多少代都沒有出現(xiàn)過一次,這都是因為他們訪求的所謂忠臣其實不忠,所謂賢才亦其實不賢。后半部分是說:懷王即是典型的不知忠臣本分的人,他最終的客死秦國及其給楚國帶來的災(zāi)難,都是因為“不知人”而引起的。
牐犜謖飫錚司馬遷將“不知人”視為國家悲劇的重要原由。而為何懷王就“不知人”呢?司馬遷其實也已指出,那不僅是由于屈原和懷王有著不同的智慧和操守,不同的人格和精神,而且是由于一種特定的人間關(guān)系制約了真正的圣君與賢臣關(guān)系的形成,導(dǎo)致了政治上層人際關(guān)系的極度惡化。也就是說,懷王其實不過是個“不知人”的愚者而已,是昏憒乏智的昏君而已。這樣一個人,當(dāng)代表著正義與邪惡的兩種人都圍繞著他,都試圖得到重用的時候,自然無法考慮到誰將真正有利于國家,于是,“內(nèi)惑于鄭袖,外欺于張儀,疏屈平而信上官大夫、令尹子蘭”。這無疑是進(jìn)入到人的靈魂深處和人間關(guān)系的肯綮之處。司馬遷既深知屈原之心,又洞悉世道之真,如此剖析屈原悲劇與楚國悲劇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不能不令千古忠臣賢才為屈原而扼腕嘆息。
牐犃硪淮κ牽骸扒平疾王聽之不聰也,讒諂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憂愁幽思而作《離騷》!边@段話可以理解為對《離騷》創(chuàng)作動機的解釋,但同時我們還能從中看到如下幾方面的意義:牐
牐犉湟!巴趼犞宦敗,更明確地說,君王的愚昧昏庸,正是“讒諂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的根本原因,亦是屈原悲劇的根本原因。牐
牐犉潿,讒諂蔽明,邪曲害公,意味著在險惡的政治環(huán)境之中,崇高的正義被褻瀆,莊嚴(yán)的信仰被踐踏,杰出的智慧被遺棄的悖逆現(xiàn)實,于是,悲劇,不論是屈原個人的悲劇,還是楚國的悲劇都會不可避免地發(fā)生。牐
牐犉淙,悲劇的結(jié)果,是屈原留給世人《離騷》那樣的詩作,那樣“與日月爭光”的精神,所謂“國家不幸詩家幸,賦到滄桑句便工”。但是,回溯到其時其地,于屈原,于楚國,是幸耶?還是不幸耶?世人恐怕總難得出恰切的回答。牐
牐犛腥慫擔(dān)屈原是偉大的理想主義者?v然自己的理想不可能實現(xiàn),也要執(zhí)著追求,決不悔改,于是他自投汩羅時濺起的微弱浪花,在后人的心中激起了永久不息的波瀾。誠然!牐
牐牭我又覺得,屈原首先是一位偉大的智者,一位才華出眾而識見過人的智者。問題在于,世間智者頗多,而如何使用才智,則是個人的悲劇與否的關(guān)鍵。在屈原與漁父問答中,漁父明確地勸他:“舉世混濁,何不隨其流而揚其波?眾人皆醉,何不哺其糟而啜其醨?何故懷瑾握瑜,而自令見放為?”如果將這段問答視為后人懷念屈原時虛構(gòu)的話,那么,我們完全可以把它看作召喚屈原如何使用自己才智的另一種聲音。屈原如果順從了這種聲音,他至少不會遭遇被流放而自沉江水的悲劇,亦不失為“明智”的選擇。但是,屈原堅守自己的心靈操守,就只能走向悲劇。
牐犛繞淞釗松釧嫉氖牽在《屈原列傳》中,在歷史上的許多現(xiàn)實的場合,真正的智者與忠者,力量總是那么孤弱;將心智用于謀私,用于邪惡的人又是那樣之多。上官大夫“心害其能”而“爭寵”;靳尚、鄭袖為了私利而賣國;而懷王又昏憒無能,任由奸佞害忠。這是人性的丑陋,這更是社會機制對人性丑陋的縱容。于是乎,君將不君,國亦不國,超越于任何個人悲劇的國家悲劇亦勢所難免地發(fā)生了。這便是司馬遷從人的靈魂深處,從人間關(guān)系之中所揭示的屈原悲劇的最深刻之處,亦是屈原悲劇最有價值的地方。
牐犕《高祖本紀(jì)》《項羽本紀(jì)》等以精彩敘事見長的傳記相比,敘事技巧實在不是《屈原列傳》的精彩之處。作者結(jié)合屈原事跡,從靈魂深處,從人間關(guān)系之中,尤其是在時空的縱向軸線上,依次展開屈原與懷王,與上官大夫,與令尹子蘭,與張儀、靳尚、鄭袖等等人物的靈魂的抗?fàn),從而揭示了其悲劇的真正根源和特別意義,才構(gòu)成了本傳記最重要的特點。
作者單位 山西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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