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此人不用抒情的隨筆
此人不用抒情
在網(wǎng)上看兩個小孩兒吹牛,一個說,太平洋是我爸挖的。另一個說,死海是我爸殺的。
這牛吹的!
忽然想起小時候我和父親一起吹牛的事兒,吹牛是種撲克游戲,大小王能代替任何牌,真一手假一手地出牌,如果懷疑,可以翻底牌,是真的,就把對方的牌拿著,假的——牛皮吹破了,對方拿回自己的牌,誰先兩手空空,就贏了。我常常輸、倒不是因為父親多會吹牛,而是我太多疑心,總要揭他的底牌,差不多都是真的,結果他贏了。
如果他這時說,別揭父親的底牌,因為父親對孩子不能作假的,也許我會記住,某一天寫篇文章。事實上,他什么也沒說,我們只是玩這個游戲。
我嘮嘮叨叨地寫過許多關于母親的文章、但很少寫父親,分明有那么多故事.但喜歡收著藏著,一如父親本身的.內斂。
小時候我調皮搗蛋,沒少讓父親修理,他基本上不用樹條,親自動手。常常是一手拉著我的手,一手抽我屁股。抽得我肚子一挺一挺的,扯起嗓子嚎。父親就歇下來、事隔多年,我已經(jīng)忘記疼了,但是屁股忽然而來的熱乎勁一直記得。
他教過一陣子小學,因為成分不好不讓教了,本來就是農(nóng)民,這個落差立刻被填平了。
他有太多事情要傲,去修襄渝鐵路.他會打鐵,會碼石墻,這兩樣都算是技術活兒。’我是鐵匠!”他多少有些自豪,他還是石匠,據(jù)說當?shù)赜猩虾玫那嗍,逢上雨天、他丁丁地鉆,時不時飛些火花。他還是木匠,還是篾匠,我喜歡他的刨子貼在木板上推過去,總有薄薄的刨花吐出來,很好看。他編竹器,我最喜歡那些篾自在懷里跳躍,有經(jīng)有緯,他編織自如。
父親熱愛手藝,有一年他從大柿樹上掉下來,落在松軟的柴火上,撿回一條命,可肩膀脫臼了,用布帶子掛著,閑不住,去幾十里外的鎮(zhèn)上學油漆,他想當漆匠!
他不光是個手藝人,他喜歡文藝,當年偷偷摸摸地抄過《第二次握手》,這個手抄本我小時候看過,并不覺得動人,他嘆息說,小娃子只曉得認字,知道個啥?他看了瓊瑤的《一顆紅豆》說,寫得好?70歲時看汪曾祺的小說集,看得哈哈大笑說,這個老漢好玩得很,他喜歡那篇《受戒》,覺得和尚在廟里殺豬像是看戲。
他60歲生日,我打電話祝愿他萬壽無疆,一元復始。他說,前面一句就算了,后面一句如同數(shù)數(shù)字,多數(shù)幾年也好。
他善釀酒,醇香綿長,我喜歡喝。每年回家坐定,要嘗新酒,自然是不錯的。他接過酒杯,也嘗。母親說,你喝了好多,還嘗啥呢?他說,甲申(我的名字)說的這個味兒,我以前咋沒嘗出咧?
有一年他病了,衛(wèi)生所的醫(yī)生每天來給打針,有天醫(yī)生忙沒來,他讓我做這事?蛇@事我沒做過,他說了動作要領,化了藥水吸在針管里遞給我,他解下褲帶露出屁股,我用手按了酒精球,按他說的別扎在骨頭上就行了,猛地一針扎下去,扎得他肚子一挺!這個情節(jié)與小時候他抽我屁股多么相似,一種快樂油然而生,我一忍再忍,沒能忍住,笑啦!
打此之后,他就不像從前那么高高在上,變得家常起來。我們管他叫老掌柜,我立刻升到大掌柜,弟弟升到小掌柜.家里有什么事,我們坐在一起,那個感覺像開會。
前兩天,我在電話里說,老家那種叫老鴉扇的植物學名是鳶尾,那個叫八月札的,是木通的果實,安徽人管它叫野毛蛋,浙江人管它叫冷飯包。父親樂了說.浙江這個叫法好。
我跟父親說,我在網(wǎng)上搜到你的名字。
他問,是不是我啊。
我說,是啊,因為我寫出來的啊。他樂了說,那不會錯的。
有時候,我想父親不是用來抒情的,很多時候,父親是用來敘事的。這樣想時,我覺得這句非常抒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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